第10章

  后来阿列克谢绝望地发现,他的耳朵能敏感地捕捉到所有瓦列里发出的声音,卫生间传来的水流声,棉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瓦列里的呼吸声,他的大脑在不受控制地靠着每一种声音来幻想不同的场景,甚至是瓦列里肌肤的温度和触感,还有他身上雪松的味道。
  阿列克谢痛苦极了,他闭着眼睛蜷缩着身体,妄想用枕头捂住耳朵。
  脚步声响起,瓦列里走了过来,阿列克谢可以想象瓦列里此时温热潮湿的身体和滴着水的头发。
  “你感到不舒服吗?你的额头在冒汗。”瓦列里关心地问。
  “走开!”
  阿列克谢被自己的大声吓了一跳,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担心这会不会暴露什么。
  瓦列里没有被吓跑,他把手贴在了阿列克谢的额头上,突然的触摸让阿列克谢瑟缩了一下,他没有反抗。瓦列里在没有察觉到发烧的迹象后就安静地离开了。
  他把灯熄灭了,四周暗了下来。
  阿列克谢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看到瓦列里上了旁边那铺床。
  他再次闭上眼睛,暗中祈祷酒精让他快速进入睡眠。
  第8章
  自从那次莫斯科之旅后,阿列克谢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瓦列里,有时候在楼梯间碰上,阿列克谢会刻意回避瓦列里的眼神,匆忙打个招呼后就错身迅速离开。
  他不知道瓦列里是怎么想的,瓦列里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冷漠感到不解,但并没有打算向阿列克谢问清楚。阿列克谢夜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担忧地想瓦列里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所以也在刻意回避他。也许瓦列里已经对他产生了厌恶的情绪,觉得他恶心、不堪、龌龊。他每次想到这里,就觉得今夜又要失眠了,那些细小又得不到倾诉的心思像白蚁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不得安眠。
  幸运的是,这个假期足够短暂,瓦列里没有在普里皮亚季待多久就回奥布宁斯克上学了。阿列克谢再也没有主动写信给他。
  这个学期阿列克谢要准备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学院的入学考试,虽然他只有十六岁,比其他参加考试的学生的年龄都更小一些,但阿列克谢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在这场考试里取得好成绩,往常的实践经验和拥有基础的法语阅读和口语能力也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1978年的夏天,阿列克谢在父亲的陪同下前往莫斯科参加入学考试,瓦列里写信来说他们可以在莫斯科见一面,等阿列克谢参加完考试后一起回普里皮亚季。阿列克谢以要和父亲单独出游为由拒绝了他。
  那一整个夏天对阿列克谢来说都不太真实,参加完考试后他和父亲在莫斯科和周围的一些小城市游玩了几天。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们父子俩就再没有一同出游过,这次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后来回到普里皮亚季,他不再像往年那样频繁去河边游泳,而是每天都去图书馆阅读和写作,同时耐心等待录取成绩的公布。
  索菲娅在这个夏天生下了一个女婴。婴儿是早产儿,只有2.4千克,一出生就被放入了保温箱,所幸各项生命体征逐渐趋于正常,体重也在慢慢增长。伊万给她取名为奥莉佳。
  阿列克谢在奥莉佳一个月大的时候去伊万的公寓探望了他们,婴儿长着索菲娅的蓝眼睛和伊万的棕发,抱在怀里的时候像一只干瘦的小猫。当了父亲的伊万看上去稳重成熟了很多,索菲娅的身体在生育后十分虚弱,大部分时间都是伊万在照顾小奥莉佳。
  伊万教阿列克谢怎样以正确的姿势抱孩子,阿列克谢对新生命充满好奇,学得很仔细,但是当伊万把奥莉佳小心地放在阿列克谢怀中的时候,小姑娘扭动着身子大哭起来,声嘶力竭满脸通红,阿列克谢吓得立刻把孩子还给了伊万,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伊万把奥莉佳安抚好后,安慰一旁的阿列克谢:“别自责,不是你的错,婴儿就是这样。瓦列里也不会抱孩子,他尝试了好几次,奥莉佳都没有接纳他。”
  阿列克谢点点头,伊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瓦列里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们?没什么。”
  “你们以前干什么都在一起,现在好像闹矛盾了一样。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讲给我听,看看我是否可以帮上忙。我知道我的弟弟有时候脾气很犟。”
  “不,没有矛盾,你知道的,我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像小男孩一样天天待在一块。”
  伊万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再询问下去。
  没过多久,入学考核的结果就出来了,阿列克谢提交的个人作品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其他部分的得分也都不错,录取通知书很快邮寄到家中。阿列克谢几乎是以一种逃难的速度收拾好行李在学期开始前就早早去到了学校。
  没有瓦列里的环境让他感到轻松,他很快适应了新学校里的一切,并结识了几个新朋友。
  最热情的那一位叫鲍里斯·梅什科夫,他在新生欢迎仪式上主动和阿列克谢站在一起,结伴度过了整场冗长繁杂的官方致辞和宣誓仪式,一起高声歌唱修订后的新版国歌,充满激情地歌唱“自由共和国联盟牢不可破”。他还在之后的自由交流时间里因为能说会道而攒尽了风头。
  鲍里斯比阿列克谢大一岁,来自克格勃家庭。他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狭长的绿眼睛,高瘦的身材让他看上去有一种中性的美。在阿列克谢认识他的那天他还留着打理得很好的及肩棕色长发,不过第二天他就把它剪成了利落的短发,并严肃地跟阿列克谢解释长发不利于他后期加入学校里的一些官方团体。
  “有时候为了合群,人不得不舍弃一些自己身上的特质。”他是这么说的。
  鲍里斯在学校的人缘很好,是学校共青团里的热门人物,他享受这种被人热切关注着的感觉。鲍里斯参加任何活动都喜欢邀请阿列克谢一同参加,并积极介绍阿列克谢给他新认识的朋友们。
  在鲍里斯的带领下,阿列克谢甚至开始尝试喝更多的酒,他们有时候会在没有课的下午带着水果和鲍里斯买的香槟一起从麻雀山走到莫斯科河沿岸,在草地上喝酒谈天。阿列克谢也很快学会了抽烟,这并不是一项难学的行为,只是当他第一次接过鲍里斯递来的香烟的时候,脑子里一下想到瓦列里。他不熟练地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看着鲍里斯手里的打火机蹿出火苗,他把烟凑前,很快闻到烟草的香气。他恍惚地想,瓦列里当初也是这么学会抽烟的吗?帮他点烟的是谁?
  鲍里斯教阿列克谢如何吐烟圈,教他如何把带着苦味的烟雾含在嘴里,再慢慢吐出来。他的表情很得意,看向阿列克谢的眼神带着殷勤的欣赏和小心的观察,像在打量一件极其易碎的艺术品。阿列克谢学着他抽了几口,在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的时候大笑了起来。
  “你要是觉得味道不好,不喜欢,可以直接摁灭在烟灰缸里,不用觉得浪费。”鲍里斯说,“阿列克谢,你不用总是答应我的请求。”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微红,玻璃珠般的绿眼睛里透着一种恳切的试探。
  阿列克谢没有说话,他盯着鲍里斯的眼睛,把那支细长的香烟抽完了,在火星快要燃到手指的时候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鲍里斯像是酒醒过来似的,转身微微坐直,给阿列克谢倒了一杯酒。
  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阿列克谢收到了来自奥布宁斯克的一封信,不用把信拆开他也知道是谁寄给他的。
  瓦列里依旧保留着他独特的写信风格,在洁白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需要谈谈,我会在一月十八日在莫斯科搭上n102列车。”
  鲍里斯在这时候推开了阿列克谢的房门,“谁给你写的信?”他大步走来,手里还握着一瓶黑加仑酒。
  “一个朋友。”阿列克谢轻声回答,把信折了起来。
  鲍里斯盯着阿列克谢折信的动作,再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等下我们去麻雀山,听说晚上会有烟花表演,我们趁早占个观赏的好位置。”
  阿列克谢点点头,抓起风衣和帽子就和鲍里斯出了门。
  到麻雀山上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站在那等候了,大多是年轻的学生。鲍里斯找了块凸起的石头站了上去,并把阿列克谢拉了上去。
  两人站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莫斯科都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周围的人多了起来,一边喝酒抽烟一边大声地闲聊,寒冷的天气并没有消磨人们的热情。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的时候,几个学生兴奋地大叫起来,尖叫声很快被淹没在连环的爆破声中,人们拥抱在一起。
  阿列克谢被这种轻松热闹的氛围所感染,眼睛直盯着转瞬即逝的烟火,双手拢在嘴边也跟着喊了几声。鲍里斯不知为何一直很镇定,他没有在专心看烟火,他在看阿列克谢,看到阿列克谢在高兴地笑他才跟着一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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