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瓦列里走过来,坐在床沿,“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阿列克谢将报纸合上,皱着眉看着瓦列里,“你认为它真的是正义的吗?”
  “你指的是——”
  “战争。真的存在正义的战争吗?”
  “他们说我们的士兵在阿富汗植树造林,修桥补路。”
  “通过坦克兵和伞兵吗?”
  瓦列里怔了怔,随后开口道:“美国人想霸占阿富汗,这对我们国家来说有危险,我们的士兵要抢在美国人之前赶到,在这场——我不愿称它为战争,我们充其量只是自卫者。”
  “纳粹德国当初也是打着‘解放’的名号入侵东欧的,所有入侵式的战争最开始都有一个响亮的正当理由,但这正说明了战争发起者的心虚。关于是否‘正义’这件事他们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向外动员、向内宽慰良心的理由。”
  瓦列里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和紧闭的窗户,走到电视机前将电视节目的声音调大到足够盖过人声。
  “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可以写下来,鲍里斯他们有宣传的自由,我也有表达的权利。”
  “不要这么做,答应我,阿列克谢。你只是一个学生,你的言论改变不了什么,你的稿件不但不会被录用,还可能会变成日后被人批判、问罪的把柄。”
  “如果,我是说如果,战争波及你自身呢?你也会如此冷静客观吗?”
  “阿列克谢。”瓦列里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阿列克谢收起报纸,“抱歉。”他起身下床,把报纸扔在桌上。“或许我不应该跟你谈论这些。”
  “并不是我不想跟你聊这些,我不希望你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知道你向来认真,不会把这些想法当作茶余饭后说过即忘的谈资。我担心你真的会去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你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这些‘不正确’的言论。”
  “我明白,我会小心的。”阿列克谢点点头,正准备往门口走去,瓦列里站起来拉住他。
  “我已经连续三天在天亮的时候回家了,再这样下去我父亲会怀疑我在做什么不正当的职业。”
  “确实不太正当。”
  瓦列里笑着把阿列克谢拉到怀里,再带到床上,趴在他的耳边低语。
  “借口有很多,阿列克谢在瓦列里的公寓里宿醉了三晚,这是其中一个。我相信我们的作家能想出更多更高明的借口。”
  阿列克谢无奈地笑了笑,吻上了瓦列里的嘴唇。
  ——
  夏天的时候,伊万和亚历山大递交了自愿前往阿富汗的申请书。
  沃尔科夫主席为儿子有如此高的思想觉悟和奉献精神而感到自豪。阿列克谢送别伊万和亚历山大的时候,奥列娜哭着埋怨丈夫为什么要送她的儿子去战场,沃尔科夫主席板着脸训斥她不识大体,说伊万是去造福阿富汗百姓的。伊万安慰好母亲,又接着安慰眼含热泪的索菲娅,让她养好身体,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再一同孕育一个健康的孩子。
  亚历山大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着插话:“奥列娜·米科拉伊夫娜,索菲娅,你们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伊万,让他完好无损地回来。”
  大巴车上坐着的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刚成年准备去服兵役的男孩。司机有些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伊万抓紧时间挨个拥抱了为他送行的人,轮到瓦列里的时候,他笑了出来。
  “上次你为我送行的时候,还比我矮一大截,现在跟我一样高了。”伊万伸手比画了一下,“当时只到我肩膀这,还是个会生闷气的小男孩。”
  瓦列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伊万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亚历山大上了大巴车。
  他们像六年前的夏天那样站在街边目送载着一车士兵的大巴车远去。
  ——
  刚开始的时候,伊万隔一段时间就会写信回来,瓦列里会把信分享给阿列克谢看。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索菲娅,
  我在部队已经一个月了,我和亚历山大每天都在一块学习掌握战术,像回到了六年前服兵役的时候,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我们身在群山之间。率领我们的军官待我们很好,我总能很好完成任务,等我回家的时候身上肯定挂满了荣誉勋章。
  你们的伊万
  奥列娜寄了一些烤饼和几十卢布给伊万,索菲娅还在包裹里放了几条香烟和几瓶伏特加。伊万很快回信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索菲娅,
  我收到了你们寄的邮包和卢布,我和亚历山大分享了香烟和酒,我们明天就要搭乘飞机前往喀布尔了,我这段日子学了一些普什图语,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你们的伊万
  一个月后,伊万再次来信,这次寄来的信简短、潦草许多。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索菲娅,
  我一切都好,只是目前部队所在的地方交通不便,所以不能经常与你们通信。希望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你们的伊万
  这封信后伊万就不再寄信回来了,阿列克谢也回到了学校。瓦列里每周都会给他写信,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小心翼翼地不触碰战争这个话题,如果一定要提也只提和伊万有关的事情。
  1981年初,国内出现了一些传言,说阿富汗已经成为了血流成河的战场,一批一批的士兵们就像被送进了屠宰场。当然,这种传言并不多见,主流报纸上依旧欣欣向荣一片和谐,接受采访的士兵们胸前挂着勋章,脸上带着微笑。阿列克谢曾试图写一篇隐喻反战的短篇小说,但是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这篇文章。
  在这段时间里,阿列克谢认识了加林娜·沃尔科娃。她比阿列克谢大五岁,已经从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系毕业两年,在莫斯科的一家翻译机构工作。她写信来表示很欣赏阿列克谢的文章,并对它的不被发表表示遗憾。她在信中还表示,希望和阿列克谢见上一面,她想把他的文章匿名刊登在他们印刷的地下出版物上。
  阿列克谢为保自身安全,拒绝了第一个请求,但是答应了第二个。
  他很快收到了一份制作较为粗糙的杂志,里面刊登着许多不被主流媒体接受、传播的观点和文章。这种感觉令阿列克谢感到惊奇,像缺氧的鱼在隐秘的一角顶开密不透风的油布呼吸到了水面上的新鲜空气。在这份杂志中,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叫伊戈尔·普拉霍弗——那个存在于他童年时期创作的故事中的英雄。
  春天到来的时候,阿列克谢比瓦列里早几天回到了莫斯科,他刚到学校不久,就收到了瓦列里从普里皮亚季给他寄来的信。
  阿列克谢,
  亚历山大死了,他的尸体被装在密封的锌皮棺材里于昨天晚上被运送到了普里皮亚季。他可怜的母亲哭得晕了过去,她只有他一个儿子。运来棺材的军人说亚历山大死于车祸,他们不允许她打开棺材,还要求她尽快将棺材下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但据我所知,被装进棺材里运回普里皮亚季的士兵不止亚历山大一个。索菲娅今天来找了妈妈,她在听说亚历山大的死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的姑娘,她和亚历山大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不知道伊万是否知晓亚历山大的死讯。她们担心伊万也会(涂改痕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上帝保佑,伊万一定会平安归来。
  瓦列里
  于普里皮亚季
  在夏季快要到来的时候,阿列克谢收到了瓦列里寄来的好消息。
  亲爱的阿列克谢,
  伊万回来了!谢天谢地。他的腿上中了一枪,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所以他们允许他提前回家。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普里皮亚季的火车上了,很抱歉没有与你一同回家。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伊万,所以临时决定提前回家,期待在家里和你见面。
  b.
  没过几天,又寄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阿列克谢,
  很难描述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伊万看上去很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他看上去不太像我的哥哥。他看起来像老了十岁,头发灰白稀疏,牙齿脱落,瘦得像一副骨架。他时常突然发愣很长时间,也变得十分紧张易怒。索菲娅说,伊万晚上经常做噩梦,在梦里又哭又喊。他习惯把自己关在家里,要知道,他之前有多么热爱户外运动,我猜他对自己中弹的那条跛腿感到自卑。他患上了很严重的疟疾,每天都要吃奎宁和氯喹,索菲娅偷偷告诉我们,伊万有时候头痛得在地上打滚,她哭着抱住他,他依旧在嚎叫痛哭,像个孩子。等他清醒过后,他不允许索菲娅告诉我们他的病情,也许是怕我们担心,也许是因为自尊心……
  昨天父亲和伊万大吵了一架,据说是因为一场采访。有个基辅的官方报社想来采访伊万,他们提前给他寄来了采访流程和发言稿,结果伊万没有参考他们给的发言稿,我不清楚他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采访中断了,没过多久一些穿军装的人来家里坐了一会儿,他们离开后父亲在家里大发雷霆。我听妈妈说伊万想要去演讲,或者写一些东西来告诉大家他在那边的真实经历,说想要揭露报刊和电视上关于战争的假象,父亲认为他的行为是违背党、违背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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