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阿列克谢走向角落里的吧台,壁柜上方悬挂着列宁像。
“需要喝一些什么吗?我们有果汁和汽水,如果您想饮酒的话,我们还有一些低度酒精饮料。”侍者走上前问道。
“有伏特加吗?”阿列克谢漫不经心地问。
侍者会心一笑,从关着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伏特加,阿列克谢把钱递了过去,脱下大衣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音乐短暂地停了下来,鼓手重新挥起了鼓棒,键盘手紧接着奏响了一首新的歌曲,更多的年轻人走上了舞台。一个年轻的女孩走向阿列克谢,她看上去不过十八岁。
“你一个人吗?”她靠近大声问。
阿列克谢点头,她轻轻牵起他的手,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不会跳舞!”阿列克谢有些惶恐地摆着手说道。
女孩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拉着阿列克谢的手穿过三五成群的人们往舞池上走去。阿列克谢恍惚着顺从地跟着那只牵着他的手,刺眼的灯光不停地忽闪着,年轻女孩甜美的笑容在他眼前模糊起来,四周的声音也逐渐变得不清晰,他像是回到了童年时沉进普里皮亚季河里的那个瞬间,世界和他之间隔着流动的河水。
刹那间,一件熟悉的衬衫出现在他眼前,阿列克谢抬起头,他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很年轻,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茬,浅色的眼睛在变幻的灯光下呈现不同的颜色。
那双眼睛在盯着他。
好像有一双手突然提着阿列克谢的衣领,把他从水里拽了出来,他眼前的画面瞬时变得清晰,他听见耳边的音乐正大声歌唱着自由和爱。
阿列克谢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们忘我地跳着舞,瓦列里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你为什么在这里?”瓦列里吃惊地问道。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黑发姑娘,绿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瓦列里撇下那个黑发姑娘,大步离开舞池,一把捞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朝着门口走去。阿列克谢紧跟在他的身后。
室外的冷风吹得阿列克谢打起了哆嗦,他穿上大衣,忍不住想跟身旁的瓦列里说些什么,后者注意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裹紧外套径直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瓦列里的公寓离舞厅并不远,两个年轻人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黄橙色的灯光倒在坚硬的雪地上,浸泡着道路两旁白桦树光秃秃的影子。阿列克谢听见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干脆的沙沙声,他忽然感觉自己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命运。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公寓门关上的瞬间阿列克谢终于忍不住发问。
“谁让你来‘银河’找我的?”瓦列里反问道。
“你的母亲。她说你可能是在舞厅里认识了年轻姑娘,他们希望你早日成婚,”阿列克谢说道,“就像伊万那样。”
瓦列里皱起了眉头,他转过身去点燃了一支香烟。
“伊万。”他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后苦笑了一下,“你还在写小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
“彼得两个月前回了一趟莫斯科,他说莫斯科的学生群体里很流行一本地下杂志——《信鸽》。其中有一篇文章描写的正在进行的阿富汗战争与官方宣扬的大相径庭,引起了很大范围的讨论,反响热烈。”
瓦列里瞥了阿列克谢一眼,继续说下去。
“他把最新一期的《信鸽》带了一份回来,在他信任的人之间传阅一圈后,这本杂志到了我的手上,我读完了那篇文章,把杂志留了下来。”
阿列克谢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就是伊戈尔·普拉霍弗吧,《泥沼》的作者。”
“是我。”
“你为什么要给这种地下出版社供稿?”
“难道有任何正规的官方出版社会接受这样的文章吗?”
“那你可以不写。有这么多题材任你挑选,你之前也写过很多,像歌颂英雄、爱情、科学,你写得也很好。它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报纸杂志上,被人们拿到太阳底下阅读。它们探讨的话题足够安全。”
“可我不想写这些。”阿列克谢坚定地摇着头。
“你写的这些文章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引发的炸弹,你永远不知道克格勃什么时候会突然敲响你的门。你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这份安宁不会长久,就像——”
“像什么?”阿列克谢追问道。
瓦列里叹了一口气,悲伤地看着他,“像我们的关系一样。”
阿列克谢感到心里堵住了一块浸满水的海绵,他轻轻攥紧了拳头。
“你害怕了?怕我这个异见人士连累到你?”
“阿列克谢,请不要这样说。有时候你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以为自己看透了真相,但其实只是陷进了另一种谎言而已。”瓦列里把手中的香烟熄灭了,紧接着又点燃一根。“以前我们并不成熟,认为当下的快乐就会是一辈子了。我不敢再让我的母亲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你还记得吗?我曾经问过你是否会感到害怕,你说你从未迷茫或胆怯,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阿列克谢说道,他想起了那个时候的瓦列里,温柔且坚定,好像不会害怕任何困难。明明相隔不到两年,但周围的变化好像让他们一瞬间老了十岁。“怎么,你现在成熟了,清醒了,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想以兄长的身份来教育我吗?”
“抱歉,阿列克谢,我只是发觉自己背负的东西远比我想象得要多。”
阿列克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如果害怕我们的关系暴露,我们可以一起去法国,我妈妈的祖国,那里不会有歧视和压迫。”
“不,你不明白。伊万死后我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那双眼睛有时候是父亲的,有时候只是模糊的一片阴影。我感觉自己时刻活在监视之下,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摆脱那双眼睛,就像我的哥哥那样。”
“所以?”阿列克谢颤抖着问。
“我们以后也许会组建各自的家庭,然后像小时候那样相处,像哥哥和弟弟,像友好的邻居,像要好的朋友。”
阿列克谢冷笑了出来,“这就是你最后的想法吗?”
瓦列里缓慢地点点头,眼里含着遗憾。
“那么,再见,瓦列里。”阿列克谢最后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保重。”
那句话很轻,轻得像从天上飘落的雪花,无影无形地消散在天地间。
第14章
“毕业万岁!”
酒杯碰撞在一起,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也许我们会在阿富汗相聚呢。”一个声音喊道,“听说那边很缺战地记者。”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们说不定会被分配到同一个报社去报道宠物失窃案或垃圾倾倒法则。”另一个声音说道。
“我宁愿去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想去阿富汗。”一个声音回道。
好几个人跟着点头,一些人在大声反驳。
阿列克谢没有参与讨论,他在想别的事情。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毕业了,他感到自己会被分配到莫斯科的一家报社工作。自从上次和瓦列里发生争吵后,这几个月来他再也没有和瓦列里有过通信。他不打算毕业后回到普里皮亚季,除了父亲之外,那里没有任何他挂念的东西。
“阿列克谢,毕业后你去哪里?”一个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阿列克谢抬头,看到了坐在桌子对面的鲍里斯。他穿着灰色的亚麻衬衫和宽松的西装裤,袖子挽起,露出手腕的金属腕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好像随时准备暴露在镜头下。
周围的声音逐渐减弱,大家都转头看着阿列克谢。
“留在莫斯科吧。”阿列克谢迟疑着回答。
鲍里斯点点头,端着酒杯从桌子的另一端走了过来,“祝我们都前程似锦。”他碰了碰阿列克谢的杯子。
阿列克谢感到有些莫名地举起杯子回敬了一下,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红酒。
鲍里斯搬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给他的杯子续上红酒。阿列克谢有些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
“你的感情生活还顺利吗?”鲍里斯突然问道。
“不劳您关心我的私生活。”阿列克谢毫不客气地回答。
鲍里斯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你不好奇我毕业后会去哪儿吗?”
“同样的,梅什科夫同志,我也不关心别人的私生活。”
鲍里斯并没有被这个带刺的回答惹恼,他耸耸肩膀,“想喝些伏特加吗?”
阿列克谢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几杯酒下肚,阿列克谢逐渐感到头晕目眩,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谈天玩牌,互相祝愿对方往后的职业生涯既能躲过战场的炮火,也能躲过上司的谩骂和采访对象的酒瓶。阿列克谢对这些谈话不感兴趣,想要提前回到宿舍,他和大家打完招呼后一个人踉跄着往酒馆外面走,突然一只手从他的身后扶住了他,阿列克谢转过头,看见鲍里斯带着笑意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