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这个样子不见得能一个人走回去。”鲍里斯真诚地说。
  阿列克谢也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在大巴上坐着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交谈,一路上阿列克谢都在昏昏欲睡,直到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他察觉到鲍里斯一直都在悄悄观察着他的状态。
  “你知道吗?从开学那一天起,我其实一直想和你做朋友。”鲍里斯突然说道。
  “是吗?梅什科夫同志,在你的词典里‘朋友’是知道对方的秘密后相互威胁的关系吗?”
  鲍里斯笑着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并没有完全醉。”他紧接着说:“我其实一直很看好你的才华,阿列克谢。如果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一定会有所成就的。但如果因为一时的冲动和不理智选错了路,就会适得其反。”
  阿列克谢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鲍里斯没有再说下去了,就好像刚刚那句话只是无心之举。
  到宿舍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正准备说些体面话和鲍里斯告别,后者用手撑着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列克谢无奈地侧身让他进来。
  阿列克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看到鲍里斯径直走到他的书桌前翻看着他堆叠在桌上的稿纸。他早已经把和《信鸽》有关的纸质稿和信件全部销毁了,所以阿列克谢并不担心鲍里斯会看到任何不该看的东西。
  “需要喝水吗?”
  阿列克谢把杯子伸到鲍里斯面前,后者停下了翻看的动作,皱眉迅速观察了一下阿列克谢的神情,随后勉强勾起嘴角接过了玻璃杯。
  鲍里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后,放下杯子自然地坐到了阿列克谢的床上。
  “再过两个月我和叶莲娜就要结婚了。”
  “哦,恭喜。”阿列克谢漠不关心地说。
  听到阿列克谢的回答后,鲍里斯站了起来。
  “你会来参加婚礼吗?”鲍里斯问道,随后他又加上一句,“我会邀请所有同学。”
  阿列克谢突然想到了瓦列里,他对他最后说的那些话,他说他们最后都会各自组建家庭。阿列克谢下意识地笑了出来,他觉得命运在以一种十分幽默的方式戏弄他。
  “当然不会。”他讥笑着回答。
  像是没有料到阿列克谢会如此不顾情面,鲍里斯错愕地愣了一下,随后愤怒地走到阿列克谢面前。
  “你为什么总是以这种态度对我,只是因为一年级的时候那个冲动的吻吗?”鲍里斯面容扭曲地质问道,而后他松开皱着的眉头,用几乎带着可怜的语气说道:“我们能回到大学第一学期时候的关系吗?你不知道,我一直想引起你的注意,我参加任何活动都想邀请你一同前往,一年级的时候写的所有东西都想分享给你看,但你从不在意。你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列克谢,你才是那个冷漠的人。”
  门口传来几个男生的脚步声和嬉闹声,阿列克谢和鲍里斯同时屏住呼吸没有发出声音。在这短暂安静的几秒钟里,阿列克谢想起了四年前刚入学的时候。那时候的鲍里斯还带着莽撞的青涩感,总是热情地拉着阿列克谢到他发现的“秘密基地”,有时候是公园里一块幽静的草坪,有时候是山坡上可以眺望远方的巨大山石。他像带着孩子郊游的年轻老师那样提着满满一箩筐的食物和酒,带着笑脸敲开阿列克谢的宿舍门。他会给阿列克谢念自己刚写的诗歌和小说,还有绞尽脑汁才勉强写出来的作业。一年级的秋天好像总是带着烟草和水果的味道。
  阿列克谢突然有些怀念他半躺在草地上和鲍里斯畅谈未来的那些时光,尽管已经快过去四年了,青草的香气在这短短几秒间萦绕在他的鼻尖。
  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消散,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时钟的转动声。
  阿列克谢慢慢往后退了一步,“你和我终究不是同一种人。”他带着惋惜郑重地说道。
  “不是同一种人?”鲍里斯喃喃自问。他突然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双手拽住阿列克谢的手臂,“那你是哪一种人呢?自命清高以为自己能跳脱世间规则的人吗?”
  还未等阿列克谢回答,鲍里斯把阿列克谢摔到了床上,压在了他的身下。阿列克谢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他,可鲍里斯纹丝未动,他的手探进了阿列克谢的腰间,再往下摸到了阿列克谢的小腹。
  在推搡的过程中,鲍里斯的衬衫被掀了起来,阿列克谢猛地看见,在鲍里斯洁白光滑的背上,有数道触目惊心的裂口状的疤痕,这些伤疤呈灰褐色,像一条条扭曲蜿蜒的小蛇。阿列克谢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它们,他摸到了一块块粗糙发硬的皮肤,像抚摸干涸龟裂土地。
  就在这个时候,鲍里斯的手拉开了他的裤子,阿列克谢本能地伸手用力一抓,鲍里斯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发出吃痛的闷哼声。他像是被大人恶意窥见秘密的小男孩,狼狈地爬了起来,迅速用衣服盖住那些疤痕。
  “这些,是怎么来的?”阿列克谢轻声问道。
  鲍里斯的头发凌乱极了,眼里突然流露出委屈和不堪,早没有了之前凶狠的神情。他转过头去,不愿自己这副样子被阿列克谢看到。
  “小时候偷看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被父亲发现后用铁棍打的。”
  阿列克谢的心里闪过一瞬间的疼惜,他整理好衣衫,站起来走到鲍里斯身后,撩起他的衬衫,再次把手覆盖在了那块突兀的皮肤上。他的手很凉,他听见鲍里斯低声喘了一口气。
  “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疤?”
  “父亲不允许母亲给我上药,他说他要给我留下一个教训,记住这种疼痛的感觉。后来哥哥实在不忍心,偷偷给我上药,我后来再也没有忘记那种像是被烧红铁块压过的灼烧感。”
  阿列克谢不说话了,想起了那天在游轮上鲍里斯对他说的话,他心里感到一阵讽刺。
  “疼痛、恐惧、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这些都没有矫正好你吗?”
  鲍里斯转过身来看着阿列克谢,仿佛对他刚刚说的话感到不可置信。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什么,收起脸上片刻呈现的惊讶和脆弱,眼底里浮现一丝恨意,随即摆出一副严肃冰冷的神情,像是软体动物缩回了坚硬的壳里。
  他一丝不苟地扣好了衬衫的扣子,在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再也没有回头去看站在原地的阿列克谢,转身往门口走去。
  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鲍里斯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小心行事,阿列克谢。祝你好运。”
  阿列克谢没有出声,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的鲍里斯像是下定决心般拧动把手,打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昏暗的灯光钻了进来,鲍里斯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阿列克谢关好门,身体靠着门板,呆愣着站了一会儿。
  门背后又传来刚从酒馆回到宿舍的学生的交谈声,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时候收拾行李,阿列克谢听到一个声音问道:
  “鲍里斯,你怎么在这?你的宿舍不是在楼上吗?”
  “哦,我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走错了,我现在上去。”鲍里斯的声音回答道。
  一阵哄笑声传来。过不了一会儿,走廊重新彻底安静下来。
  阿列克谢一直愣神站在门口,直到午夜的钟声传来,他莫名打了个冷战,这才匆匆熄灯上床。
  第15章
  从莫斯科国立大学毕业后,阿列克谢刚开始在一家名叫《十月红星》的杂志社工作,同时私下持续用“伊戈尔·普拉霍弗”这个笔名给《信鸽》写稿。《十月红星》杂志社负责新闻专栏的主编与他不合,经常与他发生争执。这位主编认为阿列克谢的文章太过悲观,没有任何教育价值,他希望阿列克谢选取的社会角度能积极向上一些。
  “优秀工人、劳动模范、英雄人物,哪一个不值得写?为什么你每次的选材都如此偏执,总是含沙射影?”主编是这么跟他说的,他当着阿列克谢的面把那些不合规的手稿全部交给收废纸的学童,“你写的这些东西对我们杂志来说毫无意义,你知道你的文章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刊登吗?”
  阿列克谢咬着牙按他说的方向改稿、重写。一年过后,他忍无可忍,从杂志社辞职了。
  在失业的第一个月里,阿列克谢终于和加林娜·沃尔科娃见了一面。
  加林娜的家位于莫斯科外围区一栋毫不起眼的赫鲁晓夫楼里,只有五层的住宅楼灰扑扑的,被几棵高大的白杨树遮蔽着。这个阿列克谢几年来一直通过信件来往的女人比他想象得要矮小些,有着瘦削的脸庞、一头金色的短发,和一双母狼似的绿眼睛。她一个人住在这套狭小的公寓里,没有结婚,没有丈夫、孩子和家人。
  阿列克谢一进屋,加林娜就把他叫到了厨房里,炖菜的锅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加林娜放下手里的菜刀,给阿列克谢倒了一杯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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