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们都习惯于在厨房里悄声谈时事政治,这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伊戈尔·普拉霍弗。”加林娜念出这个名字,她和阿列克谢同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我心脏不好,大学的时候有段时间酗酒,天天除了写作就是泡在酒精里,有次差点猝死在街头,从那以后我就把酒给戒了。”加林娜说,“所以家里只有茶了,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离开学校后我也很少喝酒了。”阿列克谢回答。
  “我的父母都死在了古拉格,他们都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同事举报的。所以我在外婆家长大,十七岁就开始一边写作一边给自己赚学费。”加林娜一边切着烟熏香肠一边告诉阿列克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这就是你创办《信鸽》的原因吗?”
  加林娜想了想,说道:“只能算是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吧。你呢?”
  “我的母亲是法国人,她很早就因病去世了。我的父亲现在在乌克兰教书,教物理,我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莫斯科。”
  “为什么不回去?”
  阿列克谢摇摇头,“留在莫斯科更好。”
  加林娜瞥了他一眼,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露出了一个对待晚辈的笑容,“辞职后你靠什么生活?”
  “之前存下的钱,省吃俭用。”
  “你可以试着写一些儿童文学,诗歌之类的。这些容易过审,对你来说也不会那么为难。”加林娜把切好的香肠摆到餐盘里,“至少要有钱买香肠嘛,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
  阿列克谢心怀感激地笑了笑。
  “《信鸽》是我一手创办的,自从毕业之后我就在同届毕业生里销声匿迹了。我现在在一家翻译机构工作,帮他们翻译一些英文新闻之类的。”
  阿列克谢点点头,帮着加林娜把厨房里的菜肴端到餐桌上。吃完午饭后,阿列克谢就离开了加林娜的家。
  回去后,他开始按照加林娜说的那样,开始尝试创作儿童诗歌。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但这些诗歌带来的收入十分微薄,他过得非常拮据窘迫。
  1984年初的时候,父亲带着一大袋腌肉和香肠来莫斯科和阿列克谢同住了一个月,并接济阿列克谢帮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父亲离开后,阿列克谢经常混迹在莫斯科作协举办的大大小小的聚会上,企图找到一份新工作。有一次,他偶然认识了《莫斯科街头》报社的编辑,那位编辑很欣赏阿列克谢的文章。就这样,阿列克谢在失业半年后,终于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只不过,《莫斯科街头》是一家专注于报道社会新闻和奇闻趣事的小报社。于是,阿列克谢每天的工作任务是写关于食品价格变动、住房短缺、供电供暖问题、失物招领等报道。他曾经花费数天时间只为了报道一只编辑觉得会吸引读者兴趣的特别聪明的乌鸦。
  由于克格勃针对书籍、杂志、报刊审查的加强,为保安全,加林娜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让阿列克谢写任何东西。
  到了1985年末,戈尔巴乔夫推行的开放政策放宽了新闻自由,一些新兴的独立报社如雨后春笋般开始出现,阿列克谢工作的报社无法适应新的舆论环境,因为经济支持不足而难以维持运营,最终被合并进了一家专注于国内新闻的官方报社——《苏维埃新闻》。
  就在阿列克谢以为自己要再次失业的时候,《苏维埃新闻》的一位编辑突然召他进了办公室。
  那位满头白发的编辑把阿列克谢晾在一旁,戴着老花镜仔细看着手中的文件,半晌才慢慢把视线转向阿列克谢。
  “你是乌克兰人?”
  “是的。”
  “你上大学之前一直住在普里皮亚季是吗?”
  “是的,我父亲是普里皮亚季的一名物理老师。”
  老编辑满意地点点头。
  阿列克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老编辑把手里的文件扔在桌上,摘下老花镜,说:“我看了你的一些资料,知道你中学时期曾经写过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报道,也发现你大学时期的成绩不错。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能否把握。”
  “请问是什么机会?”
  “我们报社现在需要一个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报道,目前我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我现在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我们在基辅会有专门的接应人员,陪同你到切尔诺贝利去。这份报告由你完成,如果做得好,《苏维埃新闻》将会正式聘请你,我们报社的工资比你之前在《莫斯科街头》的会高出许多。”
  阿列克谢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
  “这份报告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也是看好你才会把它交给你。”
  看到阿列克谢没有如他所想那般感激涕零地道谢,老编辑眯着眼睛不悦地看着他。
  “你不愿意吗?还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行,不能担此重任?”
  “并不是,我只是太久没有回去过了,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莫斯科。”阿列克谢回答道,“我会尽力完成这条新闻的。”
  听到答复的老编辑满意地哼了一声,重新戴上老花镜,慢慢躺在了靠椅上。
  就这样,在1986年三月份,四年零两个月后,阿列克谢重新回到了普里皮亚季。
  第16章
  阿列克谢回到了上大学之前一直住的公寓,他发现对门邻居已经不是沃尔科夫夫妇了。父亲告诉阿列克谢,因为在这发生的伤心事太多,奥列娜·米科拉伊夫娜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沃尔科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总是睹物思人,于是就干脆搬家了。至于他们搬去了哪里,父亲就不知道了。
  阿列克谢想问父亲瓦列里的去向,但他猜测父亲八成也不清楚,所以也没有开口。
  从基辅来的接应人员三天后来到了普里皮亚季,阿列克谢如约在指定的前往核电站的公交站等着他们。
  三月的普里皮亚季还残存着冬天的痕迹。街道两旁的积雪开始消融,留下黑色脏污的泥泞。几个工人正在拆除元旦和红军节的装饰,红色的标语已经褪色破裂,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动。一些穿着棉衣的工人聚集在一起等待通往核电站的大巴,人们哈着白气抽着烟。一旁的报刊亭里摆放着最新一期的《真理报》,头条上的大字写着“苏联经济改革”,但没有人去阅读它们,大家只是大声抱怨着雪化得太快,导致通勤的大巴总是迟到。
  没过多久,那个老编辑口中的接应人员来了。那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走起路来像一头觅食的棕熊。
  “早上好,你就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吧?”他走了过来,递给阿列克谢一根香烟,又自然地和那几位等车的工人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叫我奥列格·罗曼科就行,我之前在核电站管理部门工作过,后来他们把我调去了基辅。”他瞥了阿列克谢一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对核电站熟悉得很,你有任何问题,有任何想采访的人,都可以跟我说。我可以保证这次报道的顺利进行,也可以帮你参考你的文章是否符合编辑的胃口。”
  阿列克谢接过香烟,礼貌地应和了几句,没有多说话了。
  上班车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这个在阿列克谢脑海中逐渐模糊的工业怪兽再次矗立在他面前,它静静地俯卧在普里皮亚季河畔,一如多年前阿列克谢所见的模样。
  四座反应冷却塔直插云霄,红白相间的烟囱吐出淡淡的蒸汽,在天空中逐渐消散。工人们穿着橙色工作服进进出出,卡车载着沉重的设备和燃料笨重缓慢地驶入厂区,溅起的泥浆裹在轮胎上。
  阿列克谢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并和记忆中的那个核电站做比较,奥列格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远了,他赶忙跟了上去。
  “跟紧咯,阿列克谢,这儿大得像个迷宫。”奥列格自豪地说道。
  他们一起走进了一条看上去无穷无尽的走廊,中间没有一道门,也没有任何的拐角。
  “这叫脱气走廊,方便电厂职工走到核电站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先去四号机组的控制室,四号反应堆是一九八三年末完工的,是目前最新的一座反应堆,五号反应堆仍在建设中,预计今年年底完工。你应该听说过,它们都是rbmk反应堆,由库尔加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的亚历山德罗夫所长设计而成。这种反应堆的体量是西方反应堆的20倍!一个就足以让半数基辅居民家中灯火长明。”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庞大的海底生物的脊骨内,空气中是浓厚的机油味,不间断嘈杂的声音像是来自这个庞然大物腹腔的轰鸣。
  约莫走了十分钟,阿列克谢来到了一个电梯间,在等电梯的时候,奥列格不间断地跟他介绍即将到达的四号机组控制室。电梯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沉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从里面陆续走出来几个互相讨论着什么的工作人员,正当阿列克谢准备钻进电梯里的时候,奥列格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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