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瓦列里跑进了屋里,他看到桌脚被翻动的痕迹,心中已经了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阿列克谢扶了起来,让他坐在了凳子上。
疼痛慢慢消散,阿列克谢知道自己什么都没瞒住,干脆说道:“看来这四年多你的兴趣爱好增添不少,以前从来没发现你喜欢看莫斯科新闻和儿童文学。”
看到阿列克谢并没有受伤,瓦列里放松下来,并没有因为阿列克谢的揶揄而恼羞成怒,“几年前你的父亲从莫斯科回来后,我问过他你的消息,他说你现在在写儿童文学,我记下了他说的杂志的名字,每个月都去报刊亭买最新一期,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的文章。”
“那《莫斯科街头》呢?这只在莫斯科售卖。”
“你还记得彼得有一个在莫斯科工作的姐姐吗?我托她每个月帮我寄最新的一期过来。”
“看来你并没有如愿买到刊登我文章的那几期。”
瓦列里愣了一下,随后理解了阿列克谢的意思,他摇摇头,没有解释。他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了一沓堆叠得十分整齐的杂志,每一本都被保存得很好,只有一些翻动的痕迹。
“刊登着加布里埃尔的文章的杂志我都放起来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创作过儿童诗歌、少年探险故事、油价上涨新闻……知道他跟踪报道了一只聪慧如人的漂亮乌鸦,知道他报道了一个年轻姑娘丢失的黑猫。我从大学起就开始阅读加布里埃尔的所有文章,我还知道他工作的杂志社被并入了《苏维埃新闻》。”瓦列里停顿了一下,看向了阿列克谢,他说:
“我一直都是你的读者,阿列克谢。”
正午的阳光被窗外高大的桦树裁剪得细碎,透过窗棂将斑驳的影子洒在瓦列里的书桌上。透亮明媚的阳光照在那本本让阿列克谢既感到陌生,又觉得熟悉的杂志上,照在阿列克谢过往阴郁的四年里。阿列克谢突然顿悟,瓦列里一直是他的一个影子,一个始终在有光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影子,而当一切的光熄灭时,当他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创作时,那个影子就会彻底消失不见。瓦列里认识加布里埃尔,并且接受他的存在,但是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接受伊戈尔·普拉霍弗。
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杂志封面上显眼的刊名,它们都是瓦列里曾经说过的——可以被拿到太阳底下阅读的文章,它们足够安全。那一瞬间,阿列克谢产生了把眼前的杂志全部付之一炬的冲动,他突然为自己写过这些东西而感到羞愤和屈辱,为那个一直躲在他身体里不能见光的伊戈尔·普拉霍弗而感到忧伤。
阿列克谢很想大声告诉瓦列里,他只是加布里埃尔的读者,而不是他的读者。
那片刻闪过的复杂思绪像一只匍匐在他身体里苟延残喘的幼兽,阿列克谢只能察觉到它微弱的鼻息。他发觉自己尽管依旧敏感,却不再冲动也不再固执。他回过神来,冲瓦列里笑了一下。
“我饿了,我们吃饭吧。”阿列克谢说道。
他们坐在餐桌旁,面前是沾着果酱的白面包和奶油色的鱼汤,刚煮好的茶在一旁冒着热气,不锈钢勺偶尔碰撞在搪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宁静,但都知道对方在悄悄怀念多年前在莫斯科游艇上的那个傍晚。
后来的很多天,阿列克谢都在和瓦列里保持联系。但他们只是在一起吃饭喝茶谈天,有时候也喝酒,或者一起在河边散步。他们都不急于确认自己在对方生活中的位置,假装那些秘而不宣的过往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
第17章
几个星期过后,阿列克谢将写好的新闻稿寄给了位于莫斯科的编辑部,这份稿件经过了奥列格的多重删改。没过多久,那个给予他这个机会的老编辑来电报表示,他对这篇文章十分满意,并恭喜阿列克谢通过了他们的考核,可以回到莫斯科准备就职。
阿列克谢一时不明白他们到底接纳的是他,还是只是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
1986年4月24日,阿列克谢买好了前往莫斯科的火车票,准备两天后离开普里皮亚季。
瓦列里是在阿列克谢临走的前一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阿列克谢在那天下午特地前往他的公寓里和他告别。一路上都是苹果花的香气,许多工人在街道上张灯结彩,准备即将到来的五一劳动节。高耸崭新的摩天轮屹立在即将开业的游乐场里,吸引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的注意。街道两旁长方形的花坛里,五颜六色的玫瑰花正在盛放。
阿列克谢去商场买了一些食物和酒提到瓦列里的公寓。
“我明天就走了,回莫斯科。我成功获得这份新工作了。”
瓦列里看起来感到很意外,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明天下午走吗?”
“明天早晨。”
瓦列里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我今天晚上和彼得一起值班,有一个很重要的安全测试在今晚进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凌晨我就能回来——我早上送你去车站。”他顿了一下,支吾着说道:“今年夏天我可以休一段时间的年假,我可以来莫斯科找你吗?”
“当然欢迎。”阿列克谢笑道。也许我们还能再坐一次游轮,他在心里说。
在瓦列里家中吃过晚饭后阿列克谢就回去收拾行李了,不知为何,他总隐隐感到不安。
午夜的时候,阿列克谢毫无困意,他和父亲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喝酒聊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阿列克谢调低电视机的音量,他感到心烦意乱,索性随意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阿列克谢准备扶父亲到房间的床上,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接着是两声巨大的爆炸声。
“打雷了吗?阿列克谢,快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起来。”父亲半梦半醒地说道。
阿列克谢走到阳台,他看到远处核电站的方向冒着橙红色的火光,火光里还有一条奇怪的蓝色光柱,浓浓的黑烟像一朵蘑菇云般升起。
“下雨了吗?”父亲问道。
“不,爸爸。”阿列克谢不知如何描述他看到的景象,一些居民和他一样闻声到阳台上查看,安静的居民楼里传来孩子尖锐的哭声。
“好像是切尔诺贝利镇里着火了。”
半个小时过后,数辆消防车和救护车在大街上呼啸着开向切尔诺贝利。父亲在房间里睡着了,阿列克谢心神不定地在客厅里徘徊,时不时望向远处升起的烟雾。他不知道瓦列里现在怎么样了,这看上去可不是普通的火灾。
由于实在太过疲倦,阿列克谢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他匆匆告别父亲,带着行李走去了瓦列里的公寓。一路上的景象非常正常,公交车依旧在运行,背着书包去上课的孩子们在街道上打闹。人们依旧在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昨晚诡异的火光只是阿列克谢的一场梦。
阿列克谢忐忑地摁响了瓦列里公寓的门铃,好几声都没有人应答。就当他下定决心独自前往火车站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从楼下走了上来。
“你认识住在这儿的核电站工程师吗?”她问。
阿列克谢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核电站昨晚发生了事故,不清楚伤亡情况如何,当晚值班的工作人员好几个都被送往医院去了。我昨天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在楼道里碰到了住在这儿的年轻人,他跟我说他要去值夜班,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上帝保佑他们不要有事,那个年轻人是个好孩子。”
“那您知道他们被送到哪个医院去了吗?”
“不知道,我也是听刚刚从核电站回来的人说的。”
那个女人说完后匆忙上楼了。阿列克谢茫然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做了个决定。
他匆匆跑到楼下的电话亭给彼得·托图诺夫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自称彼得的妻子。她告诉阿列克谢,彼得自从昨晚去上班后还没有回家。看样子她并不清楚核电站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阿列克谢没有告诉她自己听到的消息。
接下来,阿列克谢还给奥列格打了电话,但对方声称自己前两天就回到了基辅,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阿列克谢紧接着给各个医院打了个电话,但接电话的人都不肯透露半点儿消息。他马上去上门找了每一个他认为会对此事知晓一二的人,包括在采访期间他认识的核电站工作人员。很快,有人告诉他,晚上出事的那些人都被送往了126医院,但现在那里被克格勃看守着,没有人能进去。阿列克谢跑去邮局给莫斯科的编辑部发了电报,表明家中出现突发情况,自己无法按时入职。
快到下午的时候,阿列克谢终于找到了第126医院。
他站在医院后面被荒废的灌木丛里,隔着窗户往里面眺望。医院里人来人往,护士们抬着担架飞奔而过。没过多久,瓦列里出现在窗台上,阿列克谢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来,欣喜地望向阿列克谢,但随后脸上出现担忧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