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列克谢坐在莫斯科第六医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因为现在时间还早,再加上地理位置偏僻,酒馆里并没有多少人。
  没过多久,他对面的椅子被拉动,一个穿着风衣戴着贝雷帽的男人坐在了他的面前。
  阿列克谢抬头,他看到了一张颇感陌生的脸,那张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眉头微皱,嘴角紧绷,贝雷帽下露出棕色的头发,狭长的绿色眼睛光明正大地上下打量着他。
  “好久不见。”鲍里斯开口说,他翘起二郎腿,双手合拢放在膝盖上,“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你的记者生活还顺利吗?”
  阿列克谢不知道鲍里斯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他并未多想。他感到鲍里斯沉稳了许多,这种感觉让他陌生,他恍惚觉得对面坐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阿列克谢把点好的香槟推到鲍里斯的面前,斟酌着如何提出那个请求。
  “你为了联系我,打了这么多个电话,找了这么多人,不会就是为了请我喝一杯香槟吧?”鲍里斯冷嘲热讽道,他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我可是在工作途中特地跑来和你见面,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阿列克谢仔细地把事发经过讲了一遍,他告诉鲍里斯,他现在希望可以拿到一张特别通行证,好去看望他的朋友彼得·托图诺夫。阿列克谢特地把瓦列里从故事中摘除了,并编造了他和彼得、安格琳娜之间的友谊,希望能以此博得鲍里斯的同情。
  鲍里斯听完讲述后,冷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认为我有能力帮你这个忙?又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这个忙?”
  “我之前在聚会中听同学提到过,你入党后加入了克格勃,我想着或许你能够有什么办法。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找不到别的人了。”阿列克谢诚实地说。
  鲍里斯的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那你还知道我别的事情吗?”
  阿列克谢疑惑地摇头。
  “我结婚了,阿列克谢。我的女儿都三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阿列克谢不明白鲍里斯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他从来对别人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没有在意过鲍里斯在毕业后的去向。
  “毕业后很多同学都被派往阿富汗,我本来也填写了申请,但是我的父亲让负责安排此事的人拒绝了我的请求。所以我像我父亲所期待的那样,加入了克格勃。”说完这句话后,鲍里斯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忍不住地向阿列克谢倾诉,他有些感到难为情,便轻咳着掩饰了一下,“你说的事情我早已经听说了,因为我被安排负责调查这起事故。”
  阿列克谢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鲍里斯将自己的目光从阿列克谢身上移开。
  “我等下帮你打个电话问一下通行证的事。你明天早上再回医院吧,直接告诉他们你找彼得·托图诺夫,他们会让你和托图诺夫的妻子进去的。”
  道别鲍里斯后,阿列克谢立刻赶回医院,告诉安格琳娜他们明早就能进入医院的好消息。他把安格琳娜和她的女儿安顿在附近的旅店里,独自回到了公寓。
  ——
  五月一号早上,阿列克谢收到父亲的电报。
  “劳动节庆典在基辅照常进行呢,到处都红红火火的,天刚亮的时候就一大群人跑到十字大街等待看大游行呢。看来根本没出什么大事,应该再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上班了。”父亲在电报里写到。
  整个莫斯科显然都不知道发生在乌克兰的那起事故,在出租车上,阿列克谢看到城里到处都是狂欢的味道,穿戴整齐的孩子们带着划一的步伐,高举着红色的横幅标语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大街上人头攒动,车辆来往不绝,阿列克谢在经历了漫长的堵车后,终于赶到了第六医院。
  医院大门依旧被围得水泄不通,阿列克谢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牵着女儿的手的安格琳娜。他马上走过去,带着她挤到门口的医生面前。
  “我找彼得·托图诺夫。”
  那个医生看了看手里长长的名单,那几秒如此漫长,就在阿列克谢以为鲍里斯在欺骗他的时候,医生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你们三个,进去吧。”
  经过检查站后,阿列克谢和安格琳娜钻进一个狭小破旧的电梯,担心安格琳娜身体不便,一路上阿列克谢都在帮她抱着女儿。医院里昏暗极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显出黄色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穿着肥大的蓝色袍子,头上严丝合缝地戴着帽子,口罩紧贴在脸上遮住了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双眼睛。
  引导他们进去的护士把他们放在了三楼,阿列克谢走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尽头的房间里,他看到瓦列里和彼得分别坐在一张病床上,正在交谈着什么。
  安格琳娜激动地跑了进去,阿列克谢怀中的小女孩挣脱了他的怀抱,冲向房间里的彼得。彼得转过身来,惊喜地抱住了他的女儿,又接着站起身来,和安格琳娜拥抱亲吻。
  阿列克谢看到瓦列里原本总是梳得整齐的头发被剃成了短短的寸头,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看到阿列克谢,立刻站了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秘密。”阿列克谢假装神秘地回答,他看到瓦列里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病容,只是右手的手臂上泛红微肿,他消瘦了很多,不合他身材的病号服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看向彼得,他发现彼得明显比瓦列里的情况要糟糕,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在他裸露在病号服外的皮肤上,有着大面积的乌青色的肿胀起来的斑块。彼得看上去精神状态不佳,但为了不让安格琳娜担心,他强打着精神和女儿一同玩闹。
  这儿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医院,隔壁病房住着几个事发当晚前去灭火的消防员,年轻的小伙子们在床边围成一圈,大声嚷嚷着打牌,时不时发出大笑和怪叫声。
  一个护士前来告诉安格琳娜,现在患者需要多补充蛋白质,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带一些煮熟的鸡蛋和鸡汤给患者服用。安格琳娜立刻带着女儿离开医院去找食物了。
  没过多久,几个面熟的核电站操作人员走进了瓦列里和彼得的病房,他们复盘着那天晚上的经过,试图找出到底是哪个操作步骤出现了问题。但是等到讨论结束,他们都没有找到引发爆炸的关键。阿列克谢站在一旁沉默地倾听,他敏锐地意识到,尽管每一个人都在迫不及待地述说自己的经历,但没有人敢真正站出来指出造成事故的根本原因。仿佛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小心绕过一个只有他们才能看见的深坑。
  就在这些操作人员准备回到各自的病房时,从走廊那端走来几个穿着便服的人,他们看上去不是家属也不是医院工作人员。阿列克谢定睛一看,发现走在前面的那位是昨天他才见过的鲍里斯。
  那群人朝他们径直走来,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笔和纸,和那几个操作人员挨个攀谈起来。鲍里斯走到阿列克谢身边,他先是看向了站在一旁接受调查的彼得,再转过身来看向了坐在床上的瓦列里。他的目光停留在瓦列里的脸上,似乎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张脸的主人。瓦列里很显然早就忘记了鲍里斯,他不解地站了起来。
  鲍里斯瞥了一眼阿列克谢,走到瓦列里的床头,弯腰看了看上面写着瓦列里名字和年龄的信息牌,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
  “没必要对我撒谎,阿列克谢。”他轻笑着说。
  “你们认识吗?”瓦列里问道。
  “是他帮我拿到通行证的,不然我根本进不了医院。”阿列克谢含糊地回答。
  瓦列里走到鲍里斯面前,“谢谢你的帮助。”他认真说道。
  鲍里斯愣了一下,转身面向阿列克谢,“我想就核电站的事情单独和沃尔科夫同志聊一聊,请你暂时回避一下。”
  阿列克谢出了病房,走下了楼,在医院门口的花圃边上徘徊了许久。他看到安格琳娜带着女儿,提着满满一袋的东西踉跄着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去朋友家借了锅碗,做了一些菜,他们还帮我炖了满满一锅鸡肉汤。今天中午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她热情地说。
  接过沉重的袋子,和安格琳娜一同上楼后,阿列克谢发现走廊重新安静下来,鲍里斯和那几个克格勃官员都已经离开了。彼得正躺在床上小憩,阿列克谢走到瓦列里身边。
  “那个人刚刚问了你什么?”阿列克谢问道。
  “只是一些跟事故有关的问题,这些我们都在之前的讨论里谈过了。”瓦列里说。
  “还让我们注意言辞,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小心被西方媒体钻了空子抹黑我们。”彼得睁开眼睛。
  “快吃饭吧,你们一定都饿了。我煮了好几个鸡蛋,给你们俩补充营养。”安格琳娜把袋子里的食物一一取出,摆放在桌子上。她把鸡蛋剥开,放在碗里,拿了一个递给她的丈夫。彼得把鸡蛋掰成小瓣放进嘴里,却依旧难以吞咽,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哼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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