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编辑问。
  “我十多天前就因为这件事被疏散出普里皮亚季。”
  “那你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需要我回普里皮亚季报道这起事故吗?”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拟好了题目,就叫《切尔诺贝利的胜利》。这是党宣传部下达下来的任务,在事故发生后,在我们党的精心策划下,灾变一发生,大批的清理员就开始清理事故现场,防止辐射进一步扩散,在灾难第四天,那个发生事故的反应炉废墟上就插上了红旗。我们需要一个报道来鼓舞人心,你需要和几个摄像师一齐去切尔诺贝利。这篇报道十分关键,你要写出它最积极的一面。”
  胜利?阿列克谢心想,这又不是战争,哪里来的胜利可言。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接下了这个任务。
  回到医院后,阿列克谢照常去看望瓦列里,在看到他安然地睡在病床上,奥列娜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织着毛衣。他放下心来,又去到楼上的无菌室看望彼得。
  电梯门一打开,阿列克谢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声,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安,连忙跑了出去。
  走廊里,几个医护人员穿着隔离服,正在把什么东西装进厚玻璃纸袋里。
  “彼得死了,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死了……”安格琳娜抽泣着说,她看上去一脸倦容,好似几天没睡,脸上的泪痕重重叠叠。
  彼得躺在透明的袋子里,四肢肿胀着,皮肤溃烂不堪。
  医护人员把装着彼得遗体的玻璃纸带绑紧,放进木棺材里,又把木棺材和其他彼得的衣物、生活用品一起塞进了一个锌皮棺材中,最后把棺材合上、钉死。
  阿列克谢突然想起来,瓦列里几年前曾写信告诉他,亚历山大·萨沙林的遗体也是用这种钉死的锌皮棺材从阿富汗运回乌克兰的。仿佛棺材一被打开,就会释放出揭露秘密的冤魂。
  从楼梯间走来几个官员,他们把阿列克谢和安格琳娜请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说是要谈遗体的安葬事宜。
  “这些死于事故的人身上带着强烈的辐射,为了保证居民的安全,我们要在他们的棺材上面浇灌水泥,统一葬在莫斯科公墓。”
  “我想把彼得带回家,把他葬在列宁格勒,葬在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可以吗?他的母亲和奶奶葬在列宁格勒,父亲也在那儿生活。”安格琳娜强打着精神请求道,“彼得的姐姐去年从莫斯科搬回了列宁格勒,我们在莫斯科没有亲人了,要是把他一个人葬在这儿,没有人来看望他,他会孤单的。”
  “不行,彼得·托图诺夫同志是苏联的英雄。可以说,他不再只属于你们的小家庭,他不单单是你的丈夫,他是国家的英雄,他属于国家。所以他的遗体也由国家处理。”一个官员强硬地说。
  他们没有给安格琳娜任何反驳的机会,立刻起身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打了个电话,通知彼得的家人他不幸去世的消息。他的姐姐一时无法从列宁格勒赶来,所以拜托阿列克谢陪着安格琳娜安葬好彼得。
  下午的时候,一辆全黑的灵车驶进了医院,几个军人把彼得的棺材抬了进去,他们坐在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的身边。一路上,安格琳娜都在独自发呆,她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泪腺,她只是瘫软地坐着,盯着身前崭新的棺材。
  灵车行驶了很久,久到阿列克谢怀疑他们已经离开了莫斯科。
  “我们不是要去莫斯科公墓吗?这是去哪儿?”阿列克谢忍不住问。
  “墓园被记者包围了。”一个军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们绕几圈,拖延时间,避开他们。”
  “你们不是说彼得是英雄吗?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呢?哪个英雄下葬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安格琳娜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阿列克谢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格琳娜突然直起身子,靠近那些正襟危坐的军人,眼睛紧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大声怒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的丈夫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英雄!却像是对待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那样对待他的遗体!为什么!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掩盖什么?”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些军人安坐在那,仿佛安格琳娜只是一只被磨平爪牙、关在笼子里发疯的狮子,不足以造成任何伤害。
  “请您安抚好她的情绪,我们马上进入墓园了。”一个上校转身对阿列克谢说。
  一下车,阿列克谢就搀扶着安格琳娜,紧紧地跟在那些抬着棺材的士兵身后。
  墓园里没有其他前来祭奠的人,只有他们。荒芜的公墓里埋葬着很多没有人认领的死者,他们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留有日照雨淋造成的裂痕。墓碑前杂草丛生,周围的牛蒡和刺荨麻疯狂生长。
  这是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土地,埋葬着被遗忘的人。
  他们把彼得的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还未征求安格琳娜的同意,就急急忙忙地往坑里填土。安格琳娜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做任何反抗,她靠在阿列克谢的身上,木然地看着那个锌皮棺材逐渐被土填没,最后彻底消失。
  那些军人没有留给他们哀悼彼得的时间,将他们匆忙赶上大巴车。在车上,那个不苟言笑的上校坐在安格琳娜的身旁,告诫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往外讲,要是她在外面乱说话,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她很可能将面临法律问题。
  “那您能告诉我,我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安格琳娜嘲讽着问。
  “托图诺夫的身体基础差,不然你看看,医院里这么多事故发生时在现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还好好活着呢。”上校毫不在意地回答。
  大巴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送到了市区,阿列克谢再打车将安格琳娜送到了她的朋友家中。
  门一开,彼得两岁的女儿就跑了过来,紧紧抱着安格琳娜。
  “爸爸呢?爸爸今天回来吗?”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道。
  这一问,强撑一路的安格琳娜彻底坚持不住了,她瘫在地上,抱着女儿嘶声痛哭起来。
  第20章
  身心俱疲的阿列克谢回到公寓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前往加林娜的公寓,跟她讲自己明天将要回到切尔诺贝利做相关报告的事情。
  加林娜家中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总书记米哈伊·戈尔巴乔夫首次面对公众谈起这场事故。
  “我们要提防西方媒体编造的用于抹黑我们的成堆的谎言……最坏的情形已经过去了,整个国家的科学资源都被动员起来了,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顺利渡过这个难关……”这个以亲和力著称的领导人呆板地念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看起来魂不守舍。
  加林娜把电视关掉,拿起了桌面上的稿子。
  “去切尔诺贝利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继续给《信鸽》供稿,不耽误我完成《苏维埃新闻》的编辑给的任务。我还能借机多了解真实情况。”阿列克谢回答。
  “现在他们对这次事故的消息把控很严,你要格外小心,我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不管怎么说,人身安全最重要。”加林娜认真嘱咐道。
  告别加林娜后,阿列克谢回公寓收拾了一下行李,在晚上的时候来到第六医院,准备和瓦列里告别。
  奥列娜已经回租住的公寓休息了,瓦列里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在看报纸。阿列克谢走进病房,瓦列里笑着看向他,把报纸收了起来。
  “他们终于对外报道这起事故了,虽然说得并不清楚。”
  看来瓦列里还不知晓彼得去世的消息,阿列克谢神情凝重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瓦列里问道。
  “你现在感觉如何?”
  “依旧是疼痛,睡不安稳。他们现在在固定时间会来给我注射吗啡。”
  “这几天医院里死了好几个人。”阿列克谢踌躇着说。
  “我知道,我从母亲和护士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消息。”
  “彼得……昨天中午的时候去世了,我陪着安格琳娜去公墓安葬了他。”阿列克谢低声说。
  瓦列里僵硬地看着他,阿列克谢回避着瓦列里的眼神,把头低了下去。
  片刻过后,瓦列里才完全消化完这个消息,他轻轻倚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护士这个时候走进病房,给瓦列里注射了用于止疼安睡的吗啡。
  “我明天要回一趟基辅,杂志社需要我去完成一篇和事故相关的报道。”
  瓦列里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看向白花花的天花板,没有作声。
  阿列克谢很想在这个时候拥抱他、亲吻他,但他知道,瓦列里此时的皮肤脆弱极了,他甚至不能触碰他。
  “阿列克谢,给我读一首诗歌吧。”瓦列里再次把眼睛闭上,他虚弱地说道。
  阿列克谢怔了怔,随后轻声地念起了叶赛宁的《我记得》,像摇篮前的安眠曲,像神父教袍下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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