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记得,亲爱的,我记得,
  “你金发的光辉,
  “像秋天颤抖的白杨,
  “永不消散的余晖。”
  他抬起头来,观察着面前的人,瓦列里闭着的眼睛依旧在不安地转动着,身上因为疼痛而不停冒着冷汗。
  阿列克谢感到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安抚自己一定要冷静。这些天他从未睡过一个好觉,要么困得直接睡在打字机前,要么就着医院冰冷发霉的椅子休息。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和情绪的波动。但此时此刻,阿列克谢突然很想将压抑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他想无所顾忌地大哭,想抱着瓦列里对他不停地诉说。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坐在原地,用颤抖的声音继续念道:
  “……悲伤让我恐惧,
  “秋叶沙沙作响,
  “像个稚嫩的孩子,
  “低声哭泣在风里飘荡。”
  床上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列克谢凝视着瓦列里苍白的脸,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慢慢起身走向房门,关上了灯。就在他准备踏出门外的时候,黑暗中传来瓦列里沙哑的声音:
  “阿列克谢,注意安全。”
  阿列克谢停了下来,但瓦列里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黑夜里。
  第21章
  接待阿列克谢的依旧是奥列格·罗曼科,还有两名专业的摄像师。
  他们先是去了基辅的几个医院和疗养院,里面挤满了从事故周围城市和村落疏散的群众。许多人跑来医院声称自己最近总是莫名心悸、出汗、食欲不佳,并伴有偏头痛、睡眠障碍等不良症状。医生在这些患者的就诊单上全部填上“植物神经-血管张力障碍”,并给病情稍微严重的患者注射镇定剂,没有给予更详细的治疗方案。
  阿列克谢还在医院门口看到了一个躺在花坛边上独自喝着伏特加的男人,那人袖子外露出的手臂通红,和瓦列里肩膀上类似于晒伤的痕迹很类似。趁奥列格带着两个摄像师去拍照的时候,阿列克谢收好手中的笔记本,走到那个人身边,装作不经意地坐下。
  “为什么大白天在这里喝酒?”
  那男人打了个酒嗝,睁开眼看了阿列克谢一眼,“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阿列克谢没有回答。
  “一年前我从阿富汗战场上回来,他们表彰我是英雄,但转眼间又把我送去了切尔诺贝利——你知道切尔诺贝利有什么吗?”
  “因为那场事故吗?”阿列克谢故意问道。
  “——辐射,和动物的尸体。”男人自顾自地说道,“辐射计在我耳边叫个不停,我们这些士兵比机器还要厉害。他们从国外进口了一大批机器,但这些东西进入高辐射区域就直接报废了,但我们士兵却还能工作。前些日子他们说我们这一批士兵完成任务了,会有新的一批士兵来继续清理工作。他们送了我一箱伏特加,激奖了我们每人1000卢布。后来我回到基辅,发现总是喉咙疼痛、腹泻、发热,医生说我是精神压力太大,给我打了镇定剂。”
  那人突然笑了出来,又被口中的酒给呛得直咳嗽,“去他的,我知道那是因为辐射,他们不敢往上面写罢了。因为他们还要征召更多的年轻人参与清理工作,他们怕引起恐慌。”
  “你应该申请去莫斯科第六医院进行治疗,你的情况很不好,伏特加并不能治好你的辐射病。”阿列克谢皱着眉建议道。
  就在这时,奥列格带着两个摄像师匆匆赶来,“安德列夫同志,你不知道我们刚刚拍到了多好的照片——医生和患者和谐相处。突然的疏散造成群众的精神状况不佳,但这些疏散群众都在基辅的医院里受到了良好的治疗。你看看,多么切题的照片。”
  阿列克谢没有凑前去看屏幕里的照片,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已经靠在花坛上睡着的醉汉。
  “我们什么时候去切尔诺贝利?”
  “现在。”
  ——
  经过隔离区检查站时,工作人员给他们每人发放了棉布工作服、鞋套和呼吸面具。
  一路上阿列克谢都在忐忑不安,他害怕那个他所熟悉的城市变得面目全非。但事实上,当汽车驶进普里皮亚季城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身陷梦境般不真实。
  高大的桦树、长方形花坛里各色的玫瑰、深绿色的树叶,甚至连天空都是湛蓝清澈的,那些在记忆中永远灰扑扑的建筑都变得柔和起来。四周静谧极了,只有风吹叶子的沙沙声,人类设定的时间仿佛在这里永远停滞了,唯一在变的是辐射计上不断攀升的数字。
  车辆往切尔诺贝利驶去,最终在一个村落停了下来。
  一个巨大的推土机出现在阿列克谢面前,司机正坐在车上吸烟。推土机前面是一个大坑,阿列克谢走上前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坑里堆着的是各种动物的尸体——牛、羊、鸡、鸟、家犬,还有好几只猫。那些动物血淋淋地躺在泥土上,很多身上都带着弹孔。
  “一万多头牲畜和家养宠物,那些猎人还在工作,依然有一些聪明的小狗逃到禁区外了。”奥列格走过来说道。
  “为什么要杀它们?”
  “居民撤离的时候来不及带上自己的宠物,这些猫猫狗狗身上都带着辐射,说不定还有狂犬病,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们身后的推土机发出轰鸣声,慢慢将坑旁边的土推下去,一层层地埋住这些动物的尸体。
  一个年轻的摄像师走了过来,木然地举起手里的摄影机,似乎想要把这个场景给拍下来。
  奥列格马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别着急,我们要拍的是这个——”
  摄影机换了个角度,对准了推土机上的司机,那个司机停了下来,手里拿了一张最新的《真理报》,报纸上黑色加粗的字体写着戈尔巴乔夫的演说语录——“一切都控制下来了,国家不会抛弃人民!”
  在他们拍摄的时候,阿列克谢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屋子旁的灌木丛中,隐隐约约有个身影在晃动,看上去像一头小牛。他轻手轻脚地慢慢走近,那个身影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一头还未长角的幼年驼鹿。
  那头小驼鹿警惕地盯着他,身上还在不停地发抖。阿列克谢这才发现,它那还未发育完全的腿上带着一片没有愈合的伤口。
  怕惊扰到面前的生物,阿列克谢停留在了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小驼鹿试探性地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了阿列克谢,在确定他手上没有猎枪后,撒开腿一瘸一拐地奔向了茂密的森林里。
  奥列格突然扯开嗓子大喊阿列克谢的名字,他如梦初醒般转过身往回走。汽车重新启动,向核电站的方向开去。
  他们和事故清理员一起住在了一栋宿舍楼里。那栋楼本来是给核电站的值班人员住的,现如今却住满了事故处理人员。张贴在墙体上红得发黑的横幅上,原本用来激励人心的白色标语已经看不清了,破裂的布条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摆动着。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雨停后,天空泛着深海般的蓝色,阿列克谢走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他看到宿舍楼下散落着几只乌鸦的尸体,那些鸟儿乌黑发亮的羽毛湿漉漉的,死气沉沉的眼睛半睁着望向天空。
  “我们的记者朋友,”奥列格突然出现在阿列克谢身后,“你观察到这里的辐射指数了吗?”
  阿列克谢看了看手上的辐射计,“我每到一个地方就记下一组数字。”他掏出怀里的记事本,将它递给奥列格。
  奥列格翻开本子,快速浏览了里面的内容后,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随后笑着把本子还给阿列克谢。
  “安德列夫同志,你还是没有明白,记者的首要任务不是记录,而是把一个早就拟定好的故事讲得逼真一些。至于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奥列格伸手指了指上方,“他们知道就行,轮不到我们关心。”
  他用力拍了拍阿列克谢的后背,“早点休息吧,明天有个书记要来检查呢,他们正在加紧给土路铺上柏油。拍完这个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要打好精神。”
  阿列克谢翻开笔记本,看见里面他记录下的辐射指数全部被涂改掉了,留下了一组更低许多的数字。
  ——
  往后的好几天,阿列克谢都住在这栋宿舍里。那些清理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跟阿列克谢差不多大,有几个甚至比他还要小。他们经常在工作完成后邀请阿列克谢和他们一起喝伏特加聊天。
  “伏特加能消解辐射!”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摄像师给阿列克谢拍了许多照片,照片里他将用来测量环境、而非单件物品的辐射计靠近农户刚挤出来的牛奶、刚烤好的蛋糕、生鸡蛋等物品,辐射计的指数稳定在一个安全范围内。这些照片会被刊登在报纸上,出现在电视里,用来哄骗民众——这里的一切安全得很,不要听信西方的谣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