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们走过一个个空荡荡的村庄,一些老年人不愿听信劝告,坚持留在他们荒凉的房子里,紧紧抱着养的猫狗,警惕每一个路过的人,生怕被强行带离自己的家园。许多房子都被闯进隔离区的流浪汉洗劫一空,门窗大开,玻璃碎片掉落一地,屋子里不剩下任何值钱的物品。
  “什么时候会允许普里皮亚季的居民回去?”阿列克谢担心地问。
  奥列格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让人们回去收拾东西,但你要说回去住的话,”他摇了摇头,“不清楚。”
  一周后,阿列克谢返回基辅,他没有机会回到普里皮亚季的公寓。他在基辅看望了父亲,留下来写了几天稿件,所有他写的东西都在交给奥列格一一过目后,连带着拍摄的照片一起寄给莫斯科。
  阿列克谢没有马上回到莫斯科,因为没有机会在笔记本上进行记录,他只能用大脑记住所看到、听到的一切,所以一回到基辅,有了自己独处的空间和时间后,他就立刻开始将记忆里的场景诉诸纸面。
  他把偷偷写好的文章带在身上,一到莫斯科后就去见了加林娜,把所有稿件都交给她,由她去负责发表。
  将一切事情办妥后,阿列克谢躺在公寓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一醒来他就接到了加林娜的电话。
  “文章反响特别好,有一些国外的记者注意到了你的文章,一些国内的独立出版社也想要联系我们,但我全部拒绝了。”加林娜兴奋地说,但她马上语气一转,压低声音道:“阿列克谢,虽说我删去了很多可能会暴露你信息的内容,但为了安全起见,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要再联系,你也不要再写这些会让你陷入危险的文章了。”
  阿列克谢还没来得及应答,加林娜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个在第六医院接受治疗的核工程师朋友?”
  “是——怎么了吗?”
  “你最近不要去看望他了,这对你们都好。近几天克格勃像乌鸦一样围着那些可怜的、奄奄一息的病人,他们打算把这起事故的所有罪责都推到当晚值班的工作人员头上,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既能堵住西方媒体的接连的问题,又能给群众一个交代。”
  “他们会怎样?”阿列克谢皱着眉问道。
  “从医院里活着出来的话,可能会被检控。”加林娜回答,“至于后续如何,就要看他们有多仁慈了。”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阿列克谢木讷地坐在床上,他的心中拂过一丝莫名的不宁,这种感觉让他整日坐立不安。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按照加林娜说的那样,没有去医院看望瓦列里,也没有经常出门,甚至照常完成《苏维埃新闻》下发的任务。
  没过几天,阿列克谢在凌晨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小,他辨认了许久才听出来电的人是加林娜。
  “我们杂志社被人举报了。”
  “你还好吗?”阿列克谢焦急地问。
  “我在街头的一个电话亭给你打的电话。可以看出来现在他们还在审查阶段,不会立刻有什么举动,杂志社之前也经历过这种情况,但是——”加林娜叹了口气,“他们很明显这次是奔着你来的,只是目前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伊戈尔·普拉霍弗是你——你现在很危险。”
  阿列克谢感到喉头一紧,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应该立刻离开苏联,在他们发现你、并批捕你之前。这中间还有一些时间。”
  “有什么办法吗?”阿列克谢问道。
  “合法的方法看上去是不行了,审批要等几个月。我在波兰有认识的人,他住在乌克兰和波兰的边境。我把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你,他可以设法帮你从乌克兰穿过边境,到波兰之后,你想要去别的国家会更容易——你在国外有适合的落脚地吗?”
  “法国。”阿列克谢立刻说道,但很快他就心虚起来,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个国家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太多关联了,他的法语也生疏很多。
  “很好,你现在记住我接下来念给你的地址和人名。”加林娜接着念了一串字母和数字,阿列克谢认真地将它们记在纸上,“他叫马雷克·诺瓦克,脸上有一块圆形的胎记,很好辨认,我也会发电报告知他。”
  “你不一起走吗?你也会被牵连。”
  “不,阿列克谢,这几年里我经历了好几次类似的事情,《信鸽》之前也不叫《信鸽》——你要相信我。”加林娜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些无奈。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加林娜的声音又重新出现了。
  “对不起……阿列克谢,真的很抱歉。”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阿列克谢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我不应该把你拖入泥潭的,你本来应该是一个可以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各大新闻上的人,你很优秀,我毁了你……”
  “请不要这么说——”
  “这次举报杂志社的一定不是个普通人,不然他们不会注意到这些报道,也不会这么快找上门来,也有可能是我们早就被盯上了,只是这次事故事关重大,所以他们出手了。”
  “请不要自责,没有你就不会有伊戈尔·普拉霍弗,我很感谢这个笔名给我带来的自由。我从给《信鸽》供稿开始就清楚一切可能的后果,我心甘情愿冒着风险与你合作,也很感谢这几年来你给予的帮助。”阿列克谢郑重认真地说,“我会平安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信鸽》也会一直创办下去。”
  “明天你就出发,不要带太多东西,不要再联系我。”加林娜收拾好情绪,用着一贯正经的口吻嘱咐道。
  电话立刻被挂断了,阿列克谢来不及思考,他马上趁着夜色收拾起了东西。
  天刚亮的时候,阿列克谢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他谎称自己被报社秘密派去法国工作一段时间,他叮嘱父亲,在这期间如果有人问起他的去向,就回答说不知道。他还问起了在法国居住的姨妈,那个和母亲拥有同一个姓氏、比母亲大几岁的女人,他记得她叫凯瑟琳·杜弗雷纳。上一次和凯瑟琳·杜弗雷纳见面还是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给了阿列克谢很多年前凯瑟琳给他的妻子寄信时留下的法国地址,如果这个地址还有效的话,阿列克谢也许有机会能拜访她。
  就在阿列克谢准备带着行李去车站的时候,公寓里的电话再次响起,他以为是加林娜,立刻拿起听筒。
  “阿列克谢?”听筒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是瓦列里。
  “医院里不是不允许患者通电话吗?你是怎么打电话过来的?”
  “我自有办法。”瓦列里低声回答道,“你现在还好吗?”
  “嗯……我最近有工作在身,可能没有办法去看望你,你现在情况如何?”
  “医生在商量有必要给我截肢,我的左臂骨骼已经被辐射侵蚀,这条胳膊大概率是保不住了。”瓦列里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正在宣读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命运。
  阿列克谢呆愣地捏着听筒,对刚刚听到的话感到不可置信。
  “不用担心,也许摆脱这条让人疼痛得不得安眠的手臂,我的情况会好很多。”瓦列里淡然地说,“你最近有听到安格琳娜·谢甫琴科的消息吗?”
  “没有,自从陪她去墓园安葬彼得·托图诺夫之后,我就再没有和她联系过了。”
  “她前天生下了一个男婴,”瓦列里叹了一口气,“孩子在肚子里受到了太多辐射,带着很多先天性疾病,第二天就死了,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阿列克谢没有说话,这些天来坏消息接踵而至,他已经感到麻木,大脑无法快速消化这些消息。
  瓦列里继续说下去,“我看到你写的报道了。”
  哪一份?阿列克谢心想。
  “在最新一期的《苏维埃新闻》。”
  “这次事故比战争还要可怕,可是他们却想要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阿列克谢愤愤地说。
  “这就是我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因为我了解你。”瓦列里说,“昨天克格勃找我们这些幸存的事故当晚值班人员签署了保密协议,我们这些人出院后也许还要面临牢狱之灾……阿列克谢,他们对关于这次事故的任何消息都十分重视,你一定不要由着性子恣意妄为。”
  “瓦列里,你觉得那双眼睛在盯着我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听筒里只留有电流的刺啦声。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瓦列里,也许两岁的差距在小的时候让我觉得你是个永远追不上的哥哥,但现在不是了。我完全清楚明了自己面临着什么风险,我也有权利选择是否直面它。我会承担自己做的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你不必为我感到担忧。”
  过了许久,电话里传来瓦列里的叹气声。
  “阿列克谢,我尊重你的选择。”
  电话里的电流声立刻被掐灭了,只剩下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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