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保重。”阿列克谢轻声说,他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已经消失了。
  ——
  两天后,阿列克谢成功来到乌克兰边境的一个小城,找到加林娜所说的那个马雷克·诺瓦克。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并没有和阿列克谢交代太多。阿列克谢先是在小城的一个旅馆里住了一日,第三天马雷克·诺瓦克给他送来了一叠伪造的身份证明,在这些贴着阿列克谢照片的文件里,阿列克谢是马雷克·诺瓦克的弟弟扬·诺瓦克。看样子这位诺瓦克对这件事情完全驾轻就熟。
  “这个身份滴水不漏,你大可放心。到波兰后申请法国签证也需要一段时间,你跟着我走就好了。”马雷克说。
  大约一周后,阿列克谢在华沙搭上了前往法国的飞机。
  第22章
  阿列克谢就是这样到巴黎的。
  上一次他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母亲还没有生病,那个时候阿列克谢只有八岁。一晃眼十六年过去了,巴黎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成为和母亲紧紧相连的一个名词。虽然这些年来他依旧保有练习法语的习惯,但这门语言终究停留在纸面。他的法语大不如从前,听人说话时总是很费劲,表达起来也只能说一些不太连贯的句子。但还好,至少还能进行沟通,不至于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按照父亲所说的地址,阿列克谢一路上磕磕绊绊地来到了玛黑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巷子两旁的建筑看起来年久失修,墙体风化剥落。
  他走进巷子里一个半开着的木门,顺着逼仄的楼梯走了上去,在三楼停了下来。
  紧闭的生锈的铁门上挂着一把锁,看上去屋子的主人并不在家。阿列克谢站在狭小的楼道里等了一会儿,就在他有些饥饿难耐,打算放弃的时候,从楼下走上来一个深金色头发的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了,她的手上还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
  “你好,请问你找谁呢?”女人问道。
  阿列克谢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母亲的脸庞突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她柔软的金色长发,还有那双永远带着温和的笑意的蓝色眼睛,这些在他脑海里永远不会消逝的独属于母亲的特征如今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年迈的女人身上——那双他十多年没有见到的、藏在记忆深处的蓝眼睛正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请问是凯瑟琳姨妈吗?”他用干涩的声音问道。
  凯瑟琳·杜弗雷纳眯着眼睛小心地打量了阿列克谢几眼,突然间,那双充满疑虑的眼睛慢慢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列克谢。她松开女孩的手,急切地走到阿列克谢面前。
  “你是——”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玛丽·杜弗雷纳的儿子。”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从他的喉咙里滚落出来,像是击穿石头的最后一滴水那般,将所有的记忆都开凿出来。
  “天呐,你是阿列克谢,是玛丽的儿子……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凯瑟琳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小女孩跑上前紧紧抱住她,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阿列克谢。
  “十五年过去了,我上次见您的时候,还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您记得吗?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躲在我父亲身后哭个不停,您当时还用餐巾纸给我叠了一只白鸽……”阿列克谢激动地说道,他的口语用词和语法很多都不准确,但此刻没有人在意这些,仿佛情感可以自动纠正语言带来的交流上的偏差。
  “我当然记得……那个时候你还和莉莉安这么高。”凯瑟琳看了看身旁的女孩,“这是我女儿的孩子,自从她离婚后我就和她带着莉莉安一起住在这儿。”
  凯瑟琳再次仔细打量着阿列克谢,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简直和玛丽一模一样,玛丽十多岁的时候跟着学校里的女学生一起追求自由和解放,偷偷把一头长发剪得像你现在这样短,被我们的父亲好一顿骂,”凯瑟琳笑了起来,“我现在感觉当初的玛丽就站在我面前。”
  凯瑟琳从袋子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里,铁门吱吱呀呀地打开。
  这是一套很小的公寓,光线也不是太好,寥寥几件家具挤在一起,莉莉安的书本和玩具散落在沙发和茶几上。
  “我们三个主要就靠着我女儿的那点儿工资生活,我有时候有空也会外出去帮人家家里做清洁,能挣到一些钱。”凯瑟琳介绍道,“你这次来法国是要办什么事吗?你看你这么久没来,对这里都不熟悉了,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工作……”阿列克谢迟疑着说道,“我现在是个记者,被报社派到这里工作一段时间。”
  “记者!”凯瑟琳惊呼,“玛丽要是知道你成为了一个记者,一定会特别高兴。她从小就展露出写作上的天赋,长大后也顺理成章成为了作家。父亲那个时候总是说写作挣不了钱,让她早日放弃,但玛丽犟得很,根本不听。我有的时候还是很敬佩我妹妹的。”
  阿列克谢笑了笑,仔细地环顾着这套公寓里的一切。
  “你歇一会儿,可以打开电视看看。我去做饭。”凯瑟琳走进了厨房。
  莉莉安凑近阿列克谢,毫不怕生地盯着他,“你来自哪儿?你刚刚说话有好多语法错误,这在学校里会被老师严厉地批评纠正。”
  “苏联,乌克兰。”阿列克谢回答,“你去过乌克兰吗?”
  “没有,我没有出过国。”莉莉安说,“乌克兰里有什么?”
  阿列克谢仔细想了想,“森林、河流,还有驼鹿。”
  “驼鹿长什么样子,和圣诞老人的驯鹿一样吗?”
  “莉莉安,不要缠着我们的客人,去完成你的绘画作业。”凯瑟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小姑娘瘪着嘴不情愿地走进了房间里。
  没过多久,凯瑟琳端出来了烤鱼、薄饼和土豆焗菜,她将它们一一摆放在餐桌上,招呼阿列克谢一起吃午餐。
  用餐的时候,凯瑟琳热切地给阿列克谢讲述她和玛丽童年时期的故事,莉莉安也听得十分着迷,对这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存在于外婆记忆里的玛丽·杜弗雷纳感到好奇。
  吃过午饭后,因为凯瑟琳下午还要去工作,莉莉安也要去上学,所以尽管凯瑟琳一直在挽留,阿列克谢也还是礼貌地告别了她们,离开了这套小公寓。
  阿列克谢提着行李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他走进了一个公园,正值下午,公园里没有多少人。四周特别安静,时不时能听见鸟叫声。阿列克谢坐在草坪边上的一条长椅上,几只鸽子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身旁徘徊。
  不知为何,阿列克谢感到一种厚重的落寞感笼罩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周围的一切景致都是鲜亮的,阳光也让人感到灼热,但阿列克谢总觉得他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雾。他被父亲的国家驱赶出来,辗转来到了母亲的国家,但是这种对语言的无法掌控感让他觉得自己游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之外——他其实无处可去。
  正当他低着头发呆的时候,一个足球有气无力地滚到了他的脚下。
  他抬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向他跑了过来。
  “你好,先生,能陪我踢一会儿足球吗?”男孩头上汗涔涔的,黑色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我不太会踢球……”
  “没有关系的,先生,求您陪我踢一会儿,那些大孩子都不愿意带我踢球。”
  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朝足球踢了一脚,足球飞速滚向远处。男孩兴奋地追着足球,阿列克谢提着行李跟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悄悄降临,公园里橘黄色的路灯悉数亮了起来,深蓝色的天空泛着微弱的橙红色,太阳慢慢被吞没了。
  足球最后一次进框后,男孩抱起足球朝阿列克谢跑来。
  “谢谢您陪我踢球,先生,我现在要回家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吃晚餐,我奶奶做的烤肉可好吃了。”男孩热情地说道。
  “谢谢你,不用了。”阿列克谢微笑着拒绝他的好意,“你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先生。”男孩说道,“希望以后还能见到您,祝您一切顺利。”
  和皮埃尔告别后,阿列克谢走在街头,他找到一家藏匿在街角的、看上去非常朴素的旅馆,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门房走上前来接过他的行李,把他指引到前台。
  “请问有预定吗?先生。”门房问道。
  “没有。”
  “几个人入住呢?”
  “一个。”
  “先生,请提供您的姓名。”
  阿列克谢没有回应。
  “先生?您叫什么名字?”门房再次问道。
  阿列克谢把揣在口袋里、属于扬·诺瓦克的护照用力压了压,“皮埃尔。”他回答道,“皮埃尔·杜弗雷纳。”
  门房瞥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在登记单上填上这个名字。
  房间在二楼,不大不小,刚好一个人住。因为廉价,墙壁的隔音不太好,阿列克谢能听到住在隔壁和楼下的人发出的声音。他把行李随意地放在地上,将打字机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换上新色带,夹上崭新的稿纸。他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思考了一会儿,手指在打字机上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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