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克利夫特不再说话,他们在有着高高弯曲穹顶的一座大屋子前停下,马上就有车童搬来矮矮的雕刻着爱神的小梯子,替打开车门,克利夫特先下了车,自如地牵上了玛姬的手。
  “我要一个包厢,”克利夫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从一册册子上抬起头,棕色眼睛里带着抱歉,“对不起,克利夫特先生,一号包厢已经被丹诺拉斯主教预订了,二号包厢被托特律市长预订了,三号我们要留给摩利尔子爵…很抱歉告诉您现在只有大堂有空位,但是我们大堂的视线也很好,从这里刚好能透过玻璃看见大海…”
  “我喜欢看海,”玛姬笑着说。
  服务员确实没欺骗他们,靠窗的风景很好,打开窗户,还可以闻到不远处吹来的咸涩海风,货船靠岸离岸,井然有序。
  “我爸爸是杰罗姆冯索瓦吉许,他是这里的牧师。”玛姬小口小口吃着涂满了黄油和莓果酱的面包,“我是说,很多年前,他死得太早了。”
  莓紫色的果酱涂得很厚,沾到了玛姬的上嘴唇,克利夫特的视线落在了那一处唇瓣上,少女的嘴唇饱满而柔软,亮晶晶的果酱就像是一层充满甜蜜诱惑的唇膏,让人忍不住想去注视它,想拿手指擦掉它。
  玛姬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有些困惑地拿食指轻轻碰了碰唇瓣,慢慢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指尖上的果酱,紧接着那粉红色莹润的指尖被她含进了嘴里,轻轻地嗦了一下。
  她盯着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克利夫特也只好跟着她笑了笑。
  “我爸爸是阿勒冯瑟冯索瓦吉许侯爵的第二个孩子,很可惜他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尽管他父亲给他谋求了一个很好的教职,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财产,但他染上了贵族子弟的毛病,他游乐,玩女人,玩马玩狗,没等到父亲死去,他就花光了大部分的钱,”大厅里就坐着很多这样的人,有的绅士左边坐着一个女人,右边坐着一个女人,全都是风情万种,美艳动人,玛姬撇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不过他留下了的遗产也足够我们过日子。”
  杰罗姆冯索瓦吉许给妻儿留下了一千法郎和一栋房子,在十九世纪的法国,这些钱虽然不足以让她们过上挥霍无度的生活,但也不会让她们受太多苦。
  比起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她们并不算穷人。
  但她们又过着远离上流社会的生活,并且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持续了很久。
  玛姬铛地一声将叉子轻轻放到青花瓷做的碟子上,就像法庭上法官举起羊角锤敲的那一下:“那你爸爸呢?他是不是给你留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说:“没有,他只给了我姓氏。”
  玛姬没什么反应的“嗯”了一声,仿佛这些描绘着精美图画的珍贵瓷器比克利夫特的身世更吸引她的兴趣,克利夫特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喜欢这些瓷器吗?”
  玛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些是绕过马六甲海峡从远东运送过来的东西,”克利夫特说,“他们很喜欢这些珍贵的小玩意。”
  他们指的是住在爱丽舍、卢浮宫或者杜伊勒里宫的那些亨利或者是路易几世,那些挥金如土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小姐,那个浮华,血腥与权利的地方。
  玛姬没有接话,她拿起餐巾,优雅地在嘴角点了点:“我吃饱了。”
  克利夫特马上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小姐。”
  玛姬干净澄澈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桌边服务员刚递上来的账单,三百法郎,足够她和她的家人好吃好喝上几周的价格,克利夫特眼睛眨也不眨地签了名,结了账,甚至给了服务员整整十法郎的小票。
  “谢谢您,先生。”她说。
  克利夫特没说什么,只是绅士地伸出手,等她自己把手放上去,再把她扶上车。
  但他没有松开手,他们就这么紧紧握着手。
  第2章
  一条发源自阿尔卑斯山脉的河流,被沿途的山陵丘壑不断分割,等到流入弗赛湾时已经变成一道浅浅的小溪,小溪在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连接着城市的每一条小街,每一处小巷。
  马车沿着溪流缓缓行走,马蹄叩击石板发出哒哒哒清脆好听的声音,车在前行,一条条街道从车窗掠过,贫富差距迥异的建筑在这十几条街道内拥挤不堪,狮身鹰头兽像立在路易十六时代的小圆柱和短石柱上,帝政时代的独栋别墅里半圆形的窗户上厄洛斯的雕像背着小翅膀向行人拉弓射箭,这些街道整洁而美丽,高高矗立,而远突然凹下去的,是那些草草搭就的棚户,屋子比路沿的棕榈树还要低矮。
  树叶的阴影在玛姬脸上形成了恍惚而充满细碎金光的光晕,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尖微微上翘,嘴唇鲜红而饱满,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变成了绒绒的金色,这都是克利特夫想象中一个完美仕女的形象,他小时候曾在父亲那个富丽堂皇的大殿里看见过一幅画,画上的人那金子般的头发,蓝翡翠般的眼睛一直在他梦里挥之不去,这么多年,喜欢他的人,自荐枕席的,想做他情人的人有很多,但她们大多长着卑劣的棕红色头发,举止粗俗,而眼前这位玫瑰花一样鲜妍的少女,她不仅有着画中人一样雪白的皮肤,金灿灿的头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一位体面高贵牧师。
  她的教养是如此的娴雅温柔,身躯又是如此的洁白而柔软,眼波流转又是如此诱人,他缓缓地吐气吸气,仍然觉得马车内的气息潮湿而粘腻,让他倍感焦躁不安,满身心不自在。
  “前面就是我家了。”玛姬忽然抬头对他粲然一笑,“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吧。”
  克利夫特往窗外看了一眼,衣着灰色或者是蓝色棉裙的女人正抱着脏衣篓子往外走,她们要到河边去洗丈夫兄弟们攒了几天的脏衣服,克利夫特还想说些把玛姬送到家门口的温存话,但玛姬却有些着急,轻轻挣脱他的手,推开车门灵巧地从靠墙的一侧跳了下去,回头眉眼弯弯地朝他抛了个飞吻:“我今天过得很开心,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了,亲爱的。”
  于是克利夫特眼睁睁地看着她拎起裙角,粉白色的裙摆就像水中散开的花,轻盈而舒展,随着水波荡漾,又随着裙底下那一小截曼妙秀丽的小腿和纤细精致的脚踝飞也似地跑进了小巷子。
  玛姬躲进了一个角落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马车仍然停在原地,她心跳的速度是罕见的快,手背上甚至还残存着克利夫特过分炽热的温度。
  克利夫特的手与其他养尊处优的男人格外不同,他的手很大,骨筋分明,皮肤也有些粗粝,尤其是大拇指关节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她分明是干惯了家务活的人,就算精心保养,手也不算娇嫩,却也被摩挲得微微发红。
  她不住地呼吸,平复着心跳,等黑色马车转头离开才慢慢从墙角走出来。
  他还会来找她的,玛姬自信地想,不过下一次,她要再谨慎一点,让马车离得再远一点…这里人还是太多了。
  她哼了一首小歌愉快地在小巷里绕来绕去,在进家门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它不再发热,才推门而进。
  吉许家是督政府时期的建筑,有一个底层和一个阁楼,阁楼是皮埃尔离家出走前住的地方,专门为他重新修缮了发旧的木头楼梯。底层分为三间,两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没有大厅,厨房有着温暖壁炉和烤炉,一张栗色的圆形饭桌,还有四把椅子,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都在这个厨房里进行,洗菜、吃饭、缝衣服、以及听皮埃尔针砭时弊;主卧是吉许牧师生前住的地方,吉许夫人从来不允许别人进入他的房间;另一间卧室并不大,但有一张柔软的双人大床,吉许母女三人就睡在一个床上,但玛姬的母亲吉许太太会打呼噜,玛姬的妹妹莉莉安小姑娘会踢被子,因此就算阁楼的床再怎么不舒服,玛姬已经打定主意将它占为己有。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她的母亲马琳娜吉许太太正把被踢倒的椅子扶起来,看见她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忍不住竖起眉毛大发脾气:“玛姬!我只是叫你去告诉皮埃尔不要这么快回来,没叫你不回来!一整个午餐时间都没见到你,你到底去哪里了?”
  烤炉里的干面包已经被烧焦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玛姬神色自如地把它从烤炉里夹出来,说:“回来了也吃不上饭,还不如不回来呢。”
  吉许太太深接过玛姬手里的面包掰开,里面也全是焦黑,实在不能吃了,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对你态度一定会比对我好,要是你能回来应付他们,我就能抽空把面包拿出来了。”
  “西蒙托特律又老又蠢,弗比斯托特律是个呆子,托马斯托特律跟没长大的小孩一样,兄弟三个只会仗着他们舅舅是市长就横行霸道,”玛姬翻了个白眼,“我看见他们就恶心,更别说应付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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