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过了几天,吉许夫人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她转动眼睛,看见半开窗帘外发黄的叶子,悲哀地想,原来是秋天到了。
  玛姬正伏在床边打瞌睡,吉许夫人的手动了一动,虚弱地拽了拽她的头发。
  “妈妈!”玛姬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醒来了!”
  “是啊…”吉许夫人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我昏迷了这么久,秋天已经到了,可是皮埃尔还是没有回来,玛姬宝贝,你不应该劝他去巴黎的,他的母亲就要死了,可做儿子的却不在身边,这对他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
  “您再等等,”玛姬找不到话安慰她,只能徒劳地重复,“他会回来的,妈妈,您再等等。”
  吉许夫人的视线慢慢地落在女儿脸上,玛姬长得很像她,但眼睛和鼻子又更像吉许先生,她可以说是吉许夫妻两人优点的结合,精致而柔美,纤细的眉毛和翠兰色的眼睛又让她显得忧郁脆弱,这种脆弱是难得的,毕竟一个长得艳丽的女子容易被男人认为轻浮放荡,从而对她放肆,而难得的脆弱会让所有男人生起与生俱来的保护、敬重之心,而免得她受伤害。
  儿子是吉许夫人的骄傲,他代表着吉许家光明的未来,而女儿让她回想起被无数人奉承的少女时代。
  吉许夫人自知不算一个尽到教导义务的母亲,但在生命的尽头,她决心做点什么。
  “克利夫特呢?”吉许夫人终于不再叫他吉普赛人。
  “他去接他的新船了,”玛姬抓住母亲的手,“等他的船进港了就过来看望您。”
  “不用,”吉许夫人微微摇头,“我想应该见不到他了,就像见不到皮埃尔一样,你坐近一点,我有话要跟你说。”
  玛姬挪到吉许夫人跟前,眼睛一刻也不离她。
  “你还很年轻,宝贝儿,”吉许夫人缓慢而温和地说,“不知道你所获得的…一切,鲜花啊,珠宝首饰、衣服、帽子,玛姬,男人不是傻子,你接受追求你的男人所送的一切礼物,都是需要偿还的。”
  “而对于年轻女孩来说,你的美貌就是价值,亲爱的,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这个道理对每一个年轻女孩都适用,你要是收了这些东西,男人就只当你同意他们的要求,就要对你为所欲为了,到了那个时候,你根本没办法拒绝。”
  玛姬悲伤的心一瞬间被吉许夫人暖透了,她噙着热泪,把头埋到母亲冰凉的手心里,低低喊了一句:“妈妈!”
  “所以不是谁都能让你轻易接受礼物的,玛姬,”吉许夫人想替玛姬拭去泪珠,但说话已经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因此她只是勉强抬了抬手,“这需要你精心挑选。”
  她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被吉许先生的花言花语打动了心,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一辈子,尽管她从没说过一句抱怨,但如果当年她把妈妈的劝阻听进耳朵里,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吉许夫人也不确定,她良好,高贵的教养让她从来不说后悔,但她希望女儿不要走她老路的行为,便隐约透露出她的悔意。
  “因为我,让你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吉许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你不应该与他有交集牵扯的,女孩子择交太过随便往往会降低自己的声誉和地位,你应当注意交游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保持尊严所依赖的规矩。”
  玛姬轻轻摇头:“妈妈,我…”
  她想说她其实没有很后悔,并且觉得更换不喜欢的对象于她而言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她打心底里认为这些话会让吉许夫人更不安心,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要是…我在天上看见你…你只能跟着他过一辈子,我…死也不安心,”吉许夫人忽然发力攥住玛姬的手,黯淡的眸子蹦出红霞般的火光,“你会让我安心的吧?玛姬?”
  “妈妈…”玛姬有些恍惚。
  吉许夫人周身的血液在燃烧着它们最后的生命,她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声音对玛姬来说如同循循善诱的鬼魅:“你发誓,等我走后,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你向上帝发誓!”
  玛姬张了张口,感觉喉咙干涩:“主在上…”
  “说呀。”吉许夫人连忙催促
  玛姬只好说:“我会离开他,也许会到巴黎去找皮埃尔…”
  玛姬话还没说完,吉许夫人视线已经离开了她,她半睁着眼睛望着半开的门,嘴唇微张,声音微不可闻:“喔,皮埃尔…”
  玛姬顺着视线回头,没看见皮埃尔,反倒是克利夫特站在门口的阴影处,黑暗模糊了他的面貌,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皮埃尔——吉许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玛姬心里没有来一慌,刚想说什么,就发现身边突然安静下来。
  她转过头,吉许夫人眼睛紧闭,脸无血色。
  第19章
  玛姬颤抖着伸手去试探鼻息,猛地蹦起来,差点把身边的妹妹撞倒,她的声音被瞬间绷紧的喉咙肌肉紧压着:“莉莉莲!你在这里呆着!我去找杜朗德医生!”
  她赤着脚跑出卧室,编成麻花辫的金发散开,以飞扑的姿势抓住背对着她的克利夫特。
  “杜朗德医生呢?”她纤长的手指深深陷入克利夫特的胳膊,紧张的声音尖锐变形,“他在哪里?”
  “你妈妈都交代遗言了,也许再也不需要医生了,”克利夫特转过身,淡淡地说,“我帮你找个牧师吧,我也剩这点用处了。”
  玛姬没注意到他平静而讥讽的神情,她在听见“不需要医生”时泪水就喷薄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哽咽着晃动克利夫特的胳膊:“你快去找医生!快去呀!天呀!求你了!”
  克利夫特牙关动了动,下颌微微绷紧,眼中愤恨和不忍反复交织,最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擦拭去玛姬脸上的泪痕:“我叫人去找杜朗德,你先冷静下来,坐下喝杯水吧。”
  玛姬倒在木椅上,看见克利夫特挥手在街边招来一个小童,给他几苏要他去请杜朗德医生,又倒了杯水递给玛姬。
  那水距离煮沸已经过了很久,变得温凉,几口凉水过肚,玛姬冷静下来:“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等杜朗德看过后,我们就去请牧师。”克利夫特说,“我一从船上下来就过来看你了,他还在船上,到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需要通知一些人。”玛姬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她站起来四处寻找纸笔,“请他们来参加葬礼。”
  克利夫特摸了摸鼻子,透过卧室的门缝,他可以看见那个令人讨厌的可怜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克利夫特见过不少死人,因此可以确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这个可怜愚蠢的女人在临死前说的一番话让他对她的厌恶程度更上一层楼,这个一辈子沉湎在那古老的,贵族荣耀里的可悲女人!她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她即将害得她的女儿失去幸福吗?
  她难道不知道,一旦悖逆了向上帝誓言,那将让她女儿背负上罪责!
  她肯定知道,这个自私的女人!
  克利夫特心不在焉地来回走了几步,玛姬忽然把纸团成一团,丢掷到克利夫特脚下,她因为涂涂改改几遍始终对遣词造句不满意,丢出纸团时多加了几分焦躁的力气,克利夫特只觉脚背一重。
  他方才还在对她母亲指指点点呢,这可不是什么绅士的行为,此时不免有些心虚地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
  “让妈妈的闺中好友知道她后生活是如何落魄的吗?”玛姬眉头紧皱,“她们可都以为妈妈嫁给了爱情,日子过得可幸福了呢。”
  “可惜吉许先生早逝,”克利夫特说,“否则你们不会有这般际遇。”
  自然他也就不会有机会与玛姬相识。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培蒙特先生前来主持葬礼,打理财产,”玛姬心事重重地叹气,“可惜他前不久投资不利自杀身亡了,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与他一样可靠的人?”
  皮埃尔吗?他错过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玛姬不敢保证他能在母亲下葬前赶回来。
  克利夫特走到她身边,将她瘦弱的肩膀捏了又捏:“我想我能帮上忙。”
  “你不行,”玛姬一点犹豫也没有,“培蒙特先生是爸爸的好友,爸妈结婚时的伴郎,还是我的教父,大家才会认可他,你…”
  她收住话头,只是说:“很抱歉,克利夫特,你不合适。”
  “只是身份不合适吗?”克利夫特急匆匆地问,他的心早就急躁不安,他急于试探玛姬在母亲跟前的发誓是真是假,毕竟吉许夫人一死,他对玛姬而言就只是一个有钱的单身汉而已——不是他不信任玛姬的忠诚,而是他不信任他的魅力,比他有钱有权有地位的男人多了是,他只是占了玛姬还年轻,见识不多的便宜,赢得她的钦慕而已。
  他忍不住了玛姬一眼,尽管她挺直腰背,努力保持那种柔和又坚定的高贵气质,但仍然能看出她的疲倦,这些天她似乎没有精心打理过自己,金黄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眼睛黯淡憔悴,小脸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虽然她口中说着他不合适,但克利夫特知道,她已经没人可以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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