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安灼拉。”玛姬站起来,掩着嘴浅浅打了个呵欠,“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她困得睡眼迷蒙,根本没有注意到亚当在听到“安灼拉”一词时,瞬间紧缩的瞳孔。
  “天快亮了,先生。”玛姬按了按太阳穴,“如果您想留在这儿过夜,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住处。”
  亚当站了起来,他神情仍旧恍惚,不慎移动了椅子,椅腿摩擦木地板发出难听刺耳的“嘎吱”声,这一声让亚当迅速回过神来,他摘下帽子,行了一礼,动作恢复得从容不迫,只是声音发紧:“我明天会去参加吉许夫人的葬礼…他…安灼拉会来吗?”
  玛姬敏锐地捕捉到他最后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悦地皱起纤细的眉头,“若不是知道您的为人,您这番话会让我误以为相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葬礼,您对俊俏的男人更感兴趣。”
  亚当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低道了声歉,飞也似地翻过窗户——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就这么消失在黑夜里。
  “莫名其妙。”玛姬又打了个呵欠,弯腰抄起莉莉莲,搂着她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很冷,海风刮上来时便生了雾,葬礼便是在这种湿冷的环境中进行的。
  玛姬给莉莉莲套上丧服,叫了一辆马车穿过厚厚的雾气抵达教堂,德米安主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祷告的时候还只有姐妹二人,等祷告到一半,再往后看去,教堂里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一些面熟的人。
  安灼拉的一头金发格外显眼,尽管他贴心地黑礼帽。
  德米安主教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耶稣诞生的故事,当他讲到玛利亚在马槽上生下耶稣时,玛姬在白色柱子后面找到了亚当的身影,他坐在一位棕色卷发的年轻人身边,那人她并不认识。
  “上前来为你们的母亲做最后的告别吧。”德米安主教唱完圣诗,温和地说,他让出一个身位,玛姬终于看清了灵柩里的吉许夫人,在鲜花的簇拥下,她青白的脸色也变得多彩起来,像是未曾死去。
  “愿上帝保佑她,阿门。”德米安主教轻声说,将圣水洒在灵柩和鲜花上,水珠停留在鲜花上,衬得鲜花愈发娇艳欲滴,而落在吉许夫人脸上时却是直接滚落到嘴角,一刻也未曾停留,只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泪痕。
  如果吉许夫人还活着的话肯定会嫌弃它的咸涩冰冷,然而如今这滋味只能由玛姬自己感受,她抬手轻轻一擦脸颊,抹了一手的湿润。
  教堂里弥漫着寒冷的寂静,只有主教的吟诵在高高的肋拱顶回荡,被精心设计的建筑结构洗涤成足以抚平心绪的圣音。
  水一样的光线从蓝色的窗户流进来,光和声音都是宁静的,世俗的噪杂被隔离在这栋高大的建筑之外,玛姬忙碌了多天的心被迫平静下来,一瞬间,压抑着的浓浓的悲伤淹没了她。
  “皮埃尔,”她难过地望着蓝色光线下钉着耶稣的十字架,“他再不来,就只能对着冰冷的墓碑诉说着他的悲伤与不舍了。”
  守墓人已经在教会的公墓里挖好了坑,为吉许夫人准备的坟墓在墓园角落的斜坡上,旁边是爬满三角梅,覆盆子,樱草和番红花的矮墙,新坟旁边有一个旧坟,坟上已经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草,立着一块大理石墓碑,上面写着“亲爱的丈夫,慈祥的父亲,杰罗姆冯索瓦吉许长眠于此。”
  如吉许夫人所愿,她将被埋葬在丈夫身边。
  玛姬伸手抓住铁铲——在动手之前,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雾实在是太大,她只能看清离她最近的人,她的妹妹,安灼拉,以及把手放在圣经上,神色悲悯的主教。
  远处的雾里还站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就如同沉默伫立的雕像,那人察觉到玛姬的视线,立刻背过身躯,玛姬的动作下意识一滞,尽管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举动让安灼拉误以为她在寻求支持,他立刻上前一步,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总是要让吉许夫人入土为安的,您动手吧。”
  他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明亮沉着的目光很好地抚平了玛姬忽如其来慌乱。
  “愿您在天国与父亲团聚,祝您安息。”玛姬深吸一口气,将第一铲土洒在了棺椁上,前来吊唁的人把手中的鲜花丢进去,说上几句祷言,这事就算完了。
  玛姬站在边上等着人们离开,在此期间,安灼拉一直站在她身后,他平稳而有力的呼吸让她感到安心,亚当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那个棕色卷发的年轻人跟在他身侧。
  “节哀顺变,”亚当说,他的目光极其不经意地瞟了安灼拉一眼,随即收回,“这位是路易斯瓦尔诺先生,瓦尔诺伯爵的儿子,也是我的雇主。”
  路易斯瓦尔诺是个与安灼拉同龄的年轻人,但一旦他开口,人们就会知道除了同样英俊的样貌外,这两人完全不是一路子人。
  他的声音不同于安灼拉的清晰澄澈,而是带着一种懒散温和的腔调,一双温柔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望着玛姬:“吉许小姐,节哀顺变…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贵公子,玛姬心想,因此她也用贵族小姐的礼仪对待他,屈膝颔首,客客气气地回答:“多谢您的关心,先生。”
  路易斯的视线在玛姬身上停留了很久,近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才转头向安灼拉点头示意。
  安灼拉稍微颔首,很明显,他们两人天生气场不符,一句话也不想说,倒是亚当插空同安灼拉说了几句话。
  他们的交谈也有些奇怪,准确来说,是亚当怪里怪气的,而安灼拉尽力礼貌地敷衍。
  “您的名字怪特殊的,安灼拉先生。”
  “…谢谢。”
  “果然是人如其名…”
  “……”
  他们在说什么玛姬已经听不清了,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从雾气中慢慢走出来的人。
  男人的交谈正好陷入僵境,亚当抽空看了她一眼:“玛姬?”
  然而玛姬已经飞一般地蹿出去了,疲倦几乎在她脸上消失殆尽,转而浮现的是健康的红晕,为母亲穿上的丧服在她身后飘扬,勾勒着风的形状,她眼中含着幸福的热泪,像小女孩一样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
  男人紧紧地搂住了她。
  从没见过玛姬这般喜出望外的模样,亚当瞪大眼睛,试图看清男人的样貌,安灼拉拽住了他。
  “那是她哥哥。”安灼拉的声音也隐含着激动,“谢天谢地,他可终于赶上了。”
  第23章
  皮埃尔双手搂住玛姬的肩,他浑身颤抖得比玛姬还要厉害,一边拿嘴唇去亲吻她冰冷的脸颊,一边模糊不清地咕哝:“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玛姬,你告诉我,是不是?”
  玛姬往后仰了一段距离,望着皮埃尔,他现在又瘦又黑,就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汗液和灰尘的味道,就连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阴翳,那是已经隐约预料到母亲的离逝,忍不住的悲伤的泪水。
  “哦!哥哥…”玛姬重新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只说了三个字,便哽咽住了。
  皮埃尔抬起头,望见了不远处的新坟,坟墓上松软的黄泥散发着湿润的土腥味,随着微风送入他的肺部。
  他轻轻拍着妹妹瘦弱的肩背,只觉得自己的胃痛得要炸开,喉咙的肌肉紧绷得让他发不出声音来,他只好把嘴唇贴在妹妹额头,试图汲取那一丁点儿暖意,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好了,好姑娘,我回来了。”
  但凡是悲伤的人,都会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好让自己无暇顾及那不断发酵的情绪,皮埃尔也是如此——可惜的是,他来得太晚,吉许夫人已经下葬,他无事可做,只能站在那新做的大理石墓碑面前,缅怀着他亲爱的母亲。
  玛姬打着黑伞,遮挡着几乎化为雨丝的雾气,她凝视着哥哥,看着他苍白的神色,以及神经质拧紧又松开的眉头,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她思考了一下,挽住皮埃尔的胳膊,轻声问:“哥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皮埃尔不住地用拇指摩挲着妹妹的衣袖,过了许久,玛姬听见他发誓般地,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离开你们了。”
  “你要留下来吗?”玛姬问。
  “不,”皮埃尔摇头,“我们把房子卖了,一起去巴黎。”
  玛姬不吭声了,她并不觉得巴黎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那里的下水道挤满了泥土、老鼠、蟑螂和穷人的尸体,下水道的污水流向挤满豪华游船的塞纳河;宽敞平静的协和广场,石砖上仍然残留着世代以来层层加码的,洗不净的血迹。
  尽管它历史悠久,美丽繁华,但其中潜藏的危机便让她望而怯步。
  兄妹俩的谈话被微风裹挟着,打着圈儿落进了亚当一行人的耳中,他们站的树荫底,正好是下风口——更何况姓吉许的说话时完全没有压低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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