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当然,”公白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不止是动物。”
  他低声回答。
  他选择医学这一个专业,是抱着救治百姓的信念,然而书读得越多,见识得越广,他便发觉这远远不够——学医远远不够,而教育才是,未来在教师手上,教育才是医人治病的良方。
  “公白飞先生,想必您也注意到了,不同器械造成的伤口大不相同。”玛姬打了个响指,唤回他的神志,“我观察过卢布瓦的伤口,伤口的撕裂程度就像被加农炮轰过似的,但那伤口大小,的确像被左轮手枪击中。”
  “不同枪支造成的伤口不同。”公白飞猛地站起来,“这也是证明的方式。”
  “我有一位朋友研究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但几乎一无所获,”玛姬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就在你身上,先生,我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你,枪支?与人体相似的试验品——去屠夫那里牵一头猪?”
  尽管缺乏材料,但方向已经点明,公白飞即刻跑到杜朗德医生家中,热烈商讨起实验方法,此时,杜朗德也给玛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那位做过脓肿切除引流手术的患者对于杜朗德的请求断然拒绝,理由是因为他只是一位无足轻重的市*长秘书,而他家里还有三儿两女需要扶养,他不得不谨慎行事,保住这份工作,以维持家庭生计。
  天已经黑了,几颗星辰闪烁着围绕在月亮周边,玛姬站在门口,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下颌微微绷紧,那是她思考时无意识用舌头抵住下颚的缘故。
  安灼拉走了过来,他们两人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和头发,就连那微微昂着头的气势也颇为相似,如果是不熟悉的人,定会将他们错认为感情良好的兄妹。
  但此时两人之间的沉默气氛有些奇怪,甚至可以称之为诡异。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玛姬扭过头,直直对上那双纯正的蓝眼睛,毫无躲避,“没错,我就是在打特权的主意,我决定要请路易斯瓦尔诺先生帮忙——我才不管他插手会给多少警察带来麻烦,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着要对我们采取正规手段。”
  “如果能做到的话,这就是你的能力。”安灼拉回答,他的眼神里涵盖着复杂,“这全都是你拥有的能力。”
  这一瞬间他应该想了许多,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声调侃:“皮埃尔肯定不知道,他眼中温柔可爱的妹妹还有另一番面孔,你已经超出他所描述的形象,玛姬,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有两个灵魂。”
  玛姬默不作声,实际上只有她能察觉到心脏即将突破胸腔的限制,耳朵里有警报在噫呜噫呜啸叫。
  “这是会被当作女巫丢进火堆里的,安灼拉先生,”她情无声息地调整着呼吸,“皮埃尔离家得有大半年,我只是在此期间…变了而已。”
  并不是变了,她低着头想,她是做回了以前的自己。
  前十来年安稳的生活环境营造出一种她只需躺平便可安然度日的假象,但事实并不能如她所愿,这半年来的经验告诉她,还是得靠自己——哥哥没用,情人也没用。
  这个世界残酷无情,稍有不慎,便会被吞噬殆尽,不管你是桥洞下的穷人,还是历尽风帆的船长。
  就连皇帝这个位置,也不能把它当长期饭碗。
  玛姬戴上兜帽,匆匆往瓦尔诺公爵府走去,从米梅尔顿大街路过时,她停下了脚步。
  家是需要精心打理的,如果几天不管,它就会立刻变成另外一副模样,烟头、落叶和脚印把门槛弄得脏兮兮的,寥落、冷清。
  当她在街道口停留的时候,应该是有路人通过那件还没来得及清洗,上面满是污渍与尘土,显得有些邋遢的斗篷认出她的身份。
  怀疑的视线一落到玛姬脸上,她就立刻把兜帽拉紧,脚步匆匆地穿过街道离开了。
  那人闲得无聊,正当他试图跟上去时,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敲了敲他的肩膀,当他震惊又愤怒地转过身时,一瓶高浓度朗姆酒灌进他嘴里。
  在他涨红脸迷迷糊糊醉晕过去,并疑心酒里头下了迷药前,他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说,“大清早的,您怎么就喝醉酒了?先生。”
  玛姬打算直接敲开瓦尔诺公爵府的门,尽管事先没有寄信告知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公爵府邸里雕刻着的朱庇特、狮身人面像和茛苕叶的罗马柱静静矗立,这栋漂亮的建筑就像喀尔刻的宫殿,精美华丽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丝丝缕缕令人不安的危险。
  瓦尔诺公爵的人生轨迹与其他贵族大相径庭,他把他的一对儿女教导得善良热情,全然没有沾染那些惯有的骄矜与冷漠,玛姬这么想着,曲起手指敲向那扇巨大的、雕刻着狮鹫和独角兽铁门。
  预想之中的敲击声并没有响起,一只手从斜地里穿出,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她的身体被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量往后一推。
  玛姬已经很少会被吓到,但这个人的出现无声无息,她下意识地浑身一抖,扭头甩手就想给那张脸一巴掌。
  一张眉头紧锁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是亚当!他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瞟了那只手一眼。
  玛姬赶忙收力,只在这张俊俏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一抹。
  “亚当先生,”她讪讪收手,后退一步,“您神出鬼没的,吓坏我了。”
  亚当紧紧拽着她的手腕,连拉带扯把她拽到角落里。
  “你要干什么?”他短促地喘了一口气,“想找瓦尔诺帮忙?玛姬,你脑子…”
  他顿了一顿,才委婉地说:“我看你是不大清醒。”
  亚当的大衣上满是霜雪和尘土,眼下淡淡的青黑被白皙的脸色衬托得更加明显,他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那双因日夜奔波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正焦躁地盯着她。
  “为什么不行?”玛姬反问他,“我没指望让他们释放克利夫特,我只是想请他们从警察署取出一点东西,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玛姬,路易斯不会帮你,瓦尔诺公爵更不会。他们与我们生来就不一样,尽管他们看起来和善、友好,”亚当的语气和婉了一点,“但前提是我们没有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你真是天真得可怕。”
  “帮助克利夫特,就等同于与市政厅厅长,与上流阶层背道而行,瓦尔诺吃饱了撑的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疲倦地揉揉眉心,看着玛姬瞬间低落的神色,轻声问,“你想从警察署得到什么?”
  很明显,对于弗赛市发生的事情,亚当一知半解,他以为玛姬还在为皮埃尔和冉阿让担心,于是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哥哥和冉阿让已经到了巴黎——在我的帮助下。”
  他着重强调了自己的作用,紧接着又微笑着说:“他们在圣雅克门旅馆住了一天多,便着手寻找起居住的地方,古费拉克——你哥哥的朋友给他们找了一栋可靠的住所,就在巴黎圣安东尼区的一所修道院附近。”
  就这样,安灼拉严防死守的秘密被亚当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亚当轻轻地拍了拍玛姬的胳膊:“你放心。”
  “为的不是这一件事。”玛姬看着他高兴的模样,几乎不忍心破坏他的兴致了。
  “因为克利夫特?”亚当抬起头,面色不变,“刚才经过警察署,我看见他的大头像了,他也是足够倒霉。”
  雪下得大起来,亚当低头从大衣里取出一个空酒瓶——哐当丢掉,再取出一把伞,在玛姬头顶撑开。
  “我家就在前面,你慢慢说。”
  他们两人站得近,亚当一低头,便能瞧见玛姬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不停地扇动,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沙哑颤抖,与平日里比起来不算悦耳,但亚当清楚地听到,胸腔里,自己的心脏正像鼓点一样跳动,一声比一声大。
  “膛线痕迹?”他突兀而失礼地打断她,声音像在沙漠里行走好些天没有喝水的人一样干涩,“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一点?”
  又来了,玛姬心想,她处理这个问题已经算是轻驾就熟,但当她抬眼望向亚当时,竟从他乌黑如墨的瞳仁里看出来一分神经质的紧张。
  不知怎地,玛姬准备好的说辞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我…”
  亚当忽然笑了,他收起伞推开家门,又抱着玛姬的头揉了揉,浑身洋溢着一股愉悦的气息。
  “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他抓住玛姬的肩膀晃了又晃,“这个简单。”
  玛姬睁着眼睛望着他。
  “偷,”亚当微笑着说,“自然也不算,你知道的,正经人的事,怎么算偷呢?”
  玛姬的嘴唇有些颤抖,她感觉到太阳穴上的血管胀了起来,嘭嘭地跳着,亚当正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锋利的探究。
  “那就去偷,去抢,去杀人,”玛姬转头望着窗外,等再回头与亚当的眼神对上时,那种慌张与心虚已经荡然无存,“无论如何,我不能错失能够救人的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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