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克利夫特右前是律师的位置,现在坐着一位胡子都没刮干净的毛头小子。
  那位毛头小子注意到他的视线,友好地朝他笑了一笑。
  一定是位刚从法学院毕业,稀里糊涂地被拉来为这桩荒唐审判辩护的倒霉鬼,克利夫特这么判断。
  若非法律规定犯人必须要有一个辩护人,他们怕是连律师都不想请,毕竟在他们眼中,犯人早就被判定了结局,这场审判只是必须走一遭的程序而已。
  庭长又示意听众把嘴巴闭上,录事趁着这个安静的空档,赶紧把罪状陈述念了一遍,又引起听众席窸窸窣窣的一片议论。
  “好了!安静!”托特律市长很不耐烦地说,他怕身上这层肥膘抵挡不住寒冷,还套了层层叠叠的衣服,这导致他差点挤不进主判席宽大的椅子,此时挨挨挤挤坐得十分别扭,恨不得赶紧完事。
  “证物呢?克劳德?”
  市长秘书赶忙把他的公文包从腋下拿出来,哗啦啦悉数倒在录事官的写字桌上,几张发皱的纸、几枚残缺的纽扣、生锈的铁钳、发黑的坚硬物体,甚至还有片奇形怪状的布料,就这么搁在一起。
  克利夫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他看见一把手枪倒插在最上面,西蒙托特律从他叔叔身后走出来,伸手拔出那把枪,同时那堆鸡零狗碎的东西里滚出一枚子弹,西蒙也顺手接住了。
  这位受尽了挫折的人如今神采奕奕,身上还带着女人柔媚香水味,那股味道随着他的靠近,不可避免地蹿进克利夫特的鼻子里。
  克利夫特闻惯了监狱腐烂的臭水味道,嗅觉已然麻木迟钝,闻什么都是一股子臭味——尤其是西蒙身上那混杂这种甜腻的香与油渍汗渍的臭,更让他的鼻腔饱受折磨。
  他极力忍耐,最终还是抬手轻轻碰了碰鼻子,试图缓解这种晕眩的感觉。
  银色的枪支在他眼前晃了晃,附带着西蒙的质问:“这把枪是你的吗?”
  “是。”克利夫特屏住呼吸。
  听众席有人“啧”了一声,紧接着是低低的私议。
  “肃静!肃静!”西蒙喊起来,“这就对了,各位看一下我手中的这枚子弹,这是从卢布瓦先生可怜的尸身上找到的,你们看清没有?黄铜子弹!我现在把克利夫特先生这把枪里的子弹倒出来,你们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他熟练地捣鼓了几秒,就从枪膛中退下子弹,捧在手心里绕着大厅走了一圈,等走到听众席时,有人大声问:“这世界上总不能只有这一把枪能适配这枚子弹吧?这可没道理!”
  西蒙早有准备,他扭头盯住那人——是个他不认识的瘦高个,面黄肌瘦,只有眼睛里透露着精明样。
  “先生,你这就问对了,”西蒙和蔼地说,“这种枪半年前才刚问世,据我所知,这种枪只生产了三四支就由于其过高的报废率而停产了,拥有它的人寥寥无几,一位是远在巴黎的劳尔子爵,还有一支在拉法耶特侯爵手里…你说,在弗赛市里,还可能会有另一把相同的枪吗?”
  瘦高个不答,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克利夫特忍不住回头反唇相讥:“先生,您了解之全面,我都要以为您是位尽职尽责的…”
  他顿了顿,看见瘦高个旁边坐着杜朗德,在这段时间里,杜朗德并没为此事倍加消瘦,反而面色红润,连眼下那一点青黑都几乎消失不见。他身后不远处,有两个带着兜帽的人在交头接耳,不知为何,克利夫特的目光无知觉地在身材瘦小的那位身上停滞住。
  他的眼稍看见杜朗德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愈发觉得满头雾水,然而警察一发现他扭头往回望,就立刻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掰回去。
  “老实点!”警察低声警告。
  西蒙托特律像兔子一样猛地从侧面窜出来,手舞足蹈地挥舞着那把枪:“崔维斯克利夫特!人证物证具在,你不承认也得承认——除非有人能证明你不在场。”
  “我那晚一直在家中,直到玛格丽特夫人敲响房门,”克利夫特平静地说,“我便跟随着她到玛姬小姐家里。”
  他在说到玛姬二字时,气息忽地往下一沉。
  “我有不在场的证据。”他抬眼望着西蒙,灰绿色的眼睛清明冷静,全然没有囚徒的迷茫困顿。
  “弗里茨是你的仆人,”顶上的托特律市长把律法书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说,“弗里茨没资格当证人。”
  “弗里茨不能作为证人!”西蒙又蹦了起来,“我已经问过玛格丽特夫人了!她在凌晨两点敲开你家大门,而凌晨两点时!卢布瓦的尸体已经冷冰冰地陈列在雪地里了!她不想,也不能作为证人!玛姬小姐也不能成为证人!据我所知,您在玛姬小姐家里时还随身带着枪——这怎么不是你刚杀完人,还没来得及把枪收回去的一种证据呢?”
  “当我见到玛格丽特时,她身上带着血!”克利夫特猛地站起来,他一站起来,视线就从仰视转变为俯视,“我带枪,正是因为我担心我心上人的安危!”
  克利夫特的喉咙因干涸而沙哑粗犷,这使他多了几分粗鲁暴躁的气息:“她一个朋友失踪,是我在刑事监狱的地牢里找到的他,那牢头只听托特律家的话,你敢说这事与你没关系吗?”
  西蒙罩在他的阴影里,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拖特律市长看侄子没话说,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警察掌控秩序。
  警察粗暴地把克利夫特硬生生按坐下去,但这个时候听众席的讨论声越来越大,几乎到了托特律市长连喊几声也掌控不住的地步。
  这时候,那位从开庭沉默到现在的年轻律师轻咳一声,终于开了口。
  “各位,”他的笑容像一只狡黠的野猫,“要不你们听听我的看法?”
  克利夫特不得不从他眼底下挂着的青黑相信他能做好,审判席上的人不得不从他没刮干净的胡茬上相信他不能做好。
  “古费拉克,正在巴黎法学院攻读法律,师承孔多塞、拉斐尔、罗伯斯庇尔…”他洋洋洒洒自我介绍了有小半刻,才整肃神色,“受邀为克利夫特先生辩护。”
  他打了个响指,听众席中站起一个人,面容温和,从长相上看,像个有产者,但从他的行动上看,倒像是个工人。
  那人从身前扛起一个麻布袋子,穿过人群,把麻布袋子丢在地上,震起一小片烟尘。
  古费拉克弯下腰,解开麻布袋子。
  所有人都前倾身子,试图弄明白这年轻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连托特律市长也不例外,他的椅子可怕地嘎吱了一声。
  袋子里赫然装着一大块带着血丝的肥腻猪肉。
  古费拉克拿脚把它往远处踢了一踢,紧接着向西蒙伸出手。
  “把枪给我,先生,”他微笑着,“我要向各位展示一个实验。”
  西蒙懵懵懂懂地递出枪。
  古费拉克顺手拿了枚子弹,干净利落地装弹,扣动扳机。
  一声巨响之后,硫磺臭味与白色烟雾在大厅中弥漫,几乎所有人都被着声音吓得缩起身子。
  等烟雾散去后,他们才发现无人受伤——除了可怜的猪肉,子弹深深嵌入内部,使它皮开肉绽,崩裂的口子一片焦黑,散发出猪肉炙烤后的香味。
  听众席有许多很久没尝过肉的人,露出来心痛欲裂的表情,此时杜朗德一脸腻味的表情便招了几个白眼。
  好在古费拉克的话又拉回了他们的注意。
  “这大厅光线真差,”他催促着,“把蜡烛都点起来!麻烦快点!”
  第49章
  大厅实际上有着高高的穹顶,以及巨大的玻璃窗,但由于财政紧缺,已经有好些年没有仔细清洁过,穹顶挂满了粘着灰尘的蜘蛛网,玻璃窗糊满油渍和烟灰,将光线挡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沉默地等待着,法庭里站着好几个警察,但只是用眼神互相催促着,脚下纹丝不动,最终是一个年轻警察受不了这寂静,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划亮。
  等警察吭吭哧哧地费老大劲点亮蜡烛,使周围都亮堂起来后,古费拉克才慢悠悠地走到录事官面前。
  录事官两眼直呆呆地瞪着这个来势汹汹的年轻人,犹豫着是否要起身将位置让给他。
  古费拉克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用离开座位,便低头在他面前的写字台上那堆“证物”里挑挑拣拣。
  “这个不是,”他拎起一片带着血迹的布片丢到一边,那是从卢布瓦生前穿着的衣服上裁剪下来的,“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古费拉克的心理素质算是很不错,在审判团刀子般的目光中仍然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过了半刻钟,他举起手里的一张纸,薄薄的,皱得像缸里的咸菜叶。
  录事官离得最近,就照着纸上的字念出声:“…伤情鉴定…报告。”
  “对,卢布瓦先生的伤情鉴定报告。”古费拉克点头,他兴致昂扬、活蹦乱跳,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鼓动人心的演讲,俨然忘记自己身处庭审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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