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走到最底端的地牢里,把挡住光线的石板挪开,仔细看了眼锁在铁栅栏里的冉阿让。
  冉阿让正仰着头,闭目养神。
  沙威把烛灯凑得近些,照亮冉阿让的脸。
  “从一八二三年开始,已经将近七年了,”他向来是寡言少语的人,但多年的夙愿得偿,忍不住想多说几句话,“你看起来老了不少,这么多年左右奔波,日子肯定不好受吧?”
  冉阿让睁开眼睛,平静而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如果逮捕我,对我冷嘲热讽能让你觉得这些年四处搜捕的日子没有白费,那请便吧。你是为尽职尽责的警官,我一直都很敬重你这种人,逃脱你的抓捕、甚至于越狱,都不是对你职务的冒犯,这并非我的本意。”
  沙威认为冉阿让也许会懊丧、也许会气急败坏,但没想到他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冉阿让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这让他感到略微诧异,愣了一愣后,他冷冷开口:“如果你认为你的示弱会让我产生怜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对于触犯法律的人,我一概加以鄙视、嫉恨…”
  他忽然闭上嘴巴,若有所感地竖起耳朵。
  下一刻,只听见“簌——”的一声,蜡烛瞬间被熄灭,一切陷入黑暗之中,只有铁栅栏的锁头轻轻响了一下。
  沙威立刻抽出腰间的警棍,打定主意死守在地牢前一动不动。
  但就是这个时候,铁栅栏发出了被风吹动的声音,紧接着,沙威只觉得耳边有衣服带动空气流动的微微窣窣声。
  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一个身影在角落里一闪而过,他穿着一件大衣,有着一头半长白发。
  更重要的是,他要比沙威矮上一点,那正是冉阿让的身高。
  几乎是瞬间,沙威猎犬的嗅觉被触动了,他毫不犹豫地追上前去。
  身影左拐右拐,哐当一声推开监狱的侧门落荒而逃,就在他逃进落满雪花的灌木丛的前一刻,沙威像猎犬一般把他扑在地上。
  “您千万别用牙齿咬我。”那人转过头来气喘吁吁地说,他很狼狈,衣冠不整,他的白发下露出一点黑色的痕迹。
  沙威有些呆愣,他缓缓伸出手去碰那白发。
  触感僵硬,那是一头假发。
  那人已经翻身坐起来了,假发随之掉了下来:“只是为了乐趣,千万别责怪我,警官先生。”
  红色从他的脸颊蔓延到耳根,这绝不是因为奔跑导致的。
  公白飞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玛姬通过多方评判,认为无论从身高、体型还是态度他都是最适合的,因此他换下他那件工人模样的旧衣服,穿上件破旧的黄色大衣,这件衣服是他向某位工人借来的,而假发是从假发店购买的,他们本想向某位高级法官借一顶,但法官的假发太过夸张,故此作罢。
  沙威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回走去,先是快步,紧接着狂奔。
  与此同时,古费拉克把最后一滴酒倒在了地上,贴心地把酒瓶放在看守的怀里,拍了拍手,笑着说:“换你一支钥匙,先生。”
  第57章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家家户户吹灭了灯,但玛姬在窗前点燃了一盏小灯。
  也许是这个原因,当月亮正好挂在天空正上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吉许家的门。
  玛姬正在把她那头长而容易打结的头发梳顺,按理说这个时间不应该有访客的,她犹豫了一会,顺手从厨房拿起一把切肉的小刀,走过去轻轻打开门。
  “这么晚了,”在看到门外的人时,她表现得很吃惊,“你过来干什么?玛格丽特?”
  纷纷洒洒的雪花落在玛格丽特的黑发上,她仿佛就像一夜间白了头,面容憔悴,透露着一种病态而癫狂的苍白。
  “我看见古费拉克先生躺在雪地里。”玛格丽特直白地说,“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就立刻赶过来找你。”
  她的神色焦急,说完这句话便想伸出手拉着玛姬往外走。
  然而她抓了个空。
  玛姬一动不动,她站在门框处,手放在背后,纤细的眉头蹙起。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玛格丽特顿了顿,才缓慢道:“…郊区。”
  “怪不得您脸色潮红,原来是跑了这么远,”玛姬轻声说,“你应该知道的,我的身体还没好全,玛格丽特,还得麻烦你去通知公白飞、安灼拉他们,他们就住在不远处的客栈里。”
  玛姬的反应要比玛格丽特想象中平静,她忍不住有些慌乱起来。
  “您不着急吗?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古费拉克的脸,他就这么安静地面朝上躺在雪地里头,上帝保佑,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天太冷了,玛格丽特。”玛姬温柔地说,她转身披上斗篷,“我这就请杜布瓦大叔去客栈问问,你赶紧回家去吧。”
  当她回过头时,看见玛格丽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您真是冷心冷情的人,”玛格丽特说,“古费拉克先生花了多大心思救你的男人啊,他出了意外,你也忍心不管不顾。”
  玛姬感到好笑:“我们认识还不到三个月,你就发现我是那种听你几句话就晕头转向的傻瓜了?我猜是皮埃尔那件事让你产生了这种错觉。上一次我是的确不知道皮埃尔的状况,但这一次,我有信心认为古费拉克不会有任何问题,他喝了酒好好歇着呢。玛格丽特,不管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请立刻离开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就打算把门给关上,但下一刻,玛格丽特把手塞进了门缝,她仿佛是不知道疼痛,玛姬却犹豫了一下。
  这个犹豫给了玛格丽特说话的时机,她立刻挤进屋里:“原来是我太不了解你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遮掩了,我知道你们打算营救冉阿让…”
  “祸从口中出,玛格丽特,我们都是遵守法律的公民。”玛姬立刻打断她。
  “我只是想让您跟我出去一趟。”玛格丽特一双漆黑的眼睛不住乱瞟,“您只要跟我出去一趟,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乱说,但如果您不跟我走,我可不敢保证今天的警察署里会接到什么消息。”
  玛姬从她乱瞟的眼神里嗅出了不对劲,她拧起眉头:“你想干什么——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身边有男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玛格丽特微微一笑,“这是我对你的真心建议,你身边围绕着的男人也不少,现在都去哪里了啊?”
  他们有他们该做的事情,玛姬抿住抿嘴唇。油灯正烧到尽头,火苗晃了晃,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昏暗的房间里,一股压抑的气氛在渐渐蔓延。
  就在两人互相对视时,一个充满恐惧与委屈的哭声骤然响起,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姐姐!”
  莉莉莲面色涨得通红,金色的小辫乱蓬蓬地四处炸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她哭喊着、尖叫着朝玛姬伸出手:“姐姐——”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玛姬的视线短暂地从妹妹身上离开,上移,她看见了克吕班正朝着她狞笑。
  “我身边向来不缺愿为我赴汤蹈火的男人,”玛格丽特在她耳边幽幽地说,“你也有这个条件——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你把算盘都打在克利夫特身上,可他是个手上沾着人命的贱种,我早就告诫过你,但凡跟他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八辈子霉。”
  “把孩子扯进来是最没种的事情,玛格丽特。”玛姬没有回头,“你也有孩子。”
  “别拿道德约束我!”玛格丽特猛地拔高了声音,“巴利克他们活得好好的,他们会茁壮成长,你就尽管放心,现在你只要两个选择,走,或者是——”
  克吕班心领神会地一收手,莉莉莲难受地缩成一团,她就像小鸡崽一样被克吕班拎在手里。
  “我跟你走,”玛姬立刻说,“但莉莉莲…”
  玛格丽特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她显得焦躁不安:“你规规矩矩的别耍小心思,她就会平安无事,快走!”
  她伸出手像钳子一般死死地抓过玛姬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地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根粗糙的麻绳,三两下捆住玛姬的手腕。她的动作粗鲁而狂躁,与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
  紧接着,玛格丽特粗暴地用肩膀顶开门,寒风瞬间灌进玛姬薄薄的衣裳,她稳住身体,看见眼前正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玛姬没能对马车多加打量,玛格丽特就伸手一推玛姬的后背,她一时不稳,跌进了马车里。
  玛格丽特紧随其后,敏捷地跳上驾驶座,拼命地甩起马鞭,马儿痛嘶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玛格丽特并不是一个技术精湛的车夫,马车跑得跌跌撞撞,玛姬被颠得浑身快散了架,她死死扒住车框,才免得滚下车被碾得七零八落的下场。
  等玛格丽特勒住马嚼子,回过头查看时,她正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微阖,胸膛有气无力地微微起伏着,原本柔顺的金黄色头发此刻凌乱地披散在四周,几缕发丝黏在了她因难受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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