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说话间他们填平了那口空棺材,冉阿让拿着镐,割风拿着锹,两个埋葬工人的模样,齐齐往外面走去。
克利夫特在跟上去前,看了一眼皮埃尔的坟墓,新坟的土夯得密不透风,但这也避免不了一个年轻的躯体在里面慢慢腐烂的事实。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个年轻人在坟墓里死去,一个老人从坟墓里爬出来。
克利夫特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看他们把卡片投入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打开大门,他们走了出去,正当大门慢慢往回合上时,克利夫特手腕一动,丢出一截枯木,正好嵌入门缝。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等冉阿让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才慢慢推开门。
“您去把工作证还给那可怜的工人,”冉阿让说,“我得去买点退烧药,我们在水果铺前碰面。”
他们分头行动起来,克利夫特犹豫了一会,决心跟上冉阿让。
冉阿让绕到圣安东尼街的药铺,那老板已经闲下来了,抬头望见他,先是惊奇地咦了一声。
“您看着眼熟,”老板说,“您想要什么?”
“一些退烧药,还有一些敷伤口的药。”冉阿让被老板打量得心头发慌,连忙偏了偏头,“止疼药有没有?”
“我认得你!”老板忽然大叫起来,“昨天有个男人拿着你的画像四处找你呢!哎呦!您怎么不早点出现,我也能讨点赏银花花。”
冉阿让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惊惧:“…我给你钱…”
他低声说:“千万别告诉…”
老板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朝着冉阿让身后喊道:“先生!您来得正巧,您找的人就在这呢!”
眼见冉阿让浑身紧绷,几乎下一秒就要夺路而逃,克利夫特知道不能再藏下去了,他大步走进药店,刚跨进门,老板就招呼了他一声。
冉阿让僵硬着身子,不敢回过头,生怕这位“先生”是沙威,他咬住后槽牙,将全身力气放在拳头上,暗自握紧了拳头,只等那人搭上他的肩膀,立刻转身给他一拳,让他找不着北,他好借机逃跑。
克利夫特下意识觉得老人就像一把绷紧的弓,积蓄着恐怖的张力,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马德兰先生,”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尽可能轻声说,“我是克利夫特,崔维斯克利夫特,您帮过我一个大忙,您还记得我吗?”
冉阿让很明显松了口气,慢吞吞地回头,上下打量了克利夫特一眼。
“我记得你。”他轻轻点头,但脸上仍然满是警惕。
“把老先生要的药包起来,”克利夫特扭头丢给药铺老板一枚金路易,“这是你的赏钱和药费。”
从药店里出来,克利夫特走在冉阿让身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早在多年前就听说过您的名声,您可能不记得了,在您当市长时,我跑远洋的商船曾经贩卖过您的货物,”话音未落,他瞥见冉阿让紧绷的肩膀松了松,知道他心防又卸下一道,便接着说,“工人和市民都夸您仁义,感激您为他们做出的一切奉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这种人。”
冉阿让脸上泛起回忆的神色:“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不瞒您说,”克利夫特低笑一声,“我那时就觉得,您能坐上奥德修斯号去巴黎,就算奥德修斯号因此被扣押,也是值得。”
冉阿让眼底掠过一丝愧疚。
“让你无缘无故受了责难,这是我的过错。”
克利夫特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多走了一步:“这件事情早就过去了,多亏了您和玛姬…”
冉阿让忽然停下脚步,一双明亮而慈和的眼睛望着克利夫特。
“您说这么多,就是想打听她的消息吧。”
克利夫特神色一肃,正巧他也逐渐失去与冉阿让周旋的耐心,便直白了当地问:“她受伤了没有?她还好吗?她在哪里?”
冉阿让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深邃凌厉的眉眼沾上几丝疲倦,一双绿色的眼眸就像黑夜里虎视眈眈的野狼,这是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对眼前的事物充满仇恨,心中满是戾气,就如同前半辈子只是因为偷了一个面包被判十九年的他一模一样。
因为冉阿让曾经是这样的人,因此清楚克利夫特绝不会因为他和玛*姬救他出狱便心存感激,况且玛姬也说过,克利夫特怕是恨透了她。
冉阿让心里同情克利夫特,但为了玛姬,保险起见,他只是说:“您放心吧,先生,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果不其然,年轻人灰绿色眼睛散发出一丝暴戾的寒气,但他很快又压抑下去。
“警察正在搜捕您,”他的声音压抑而低沉,“先生,在整个巴黎里,我是唯一能够帮助您的人。”
冉阿让笑了起来:“恐怕并非如此,先生,请回吧,您要相信我能照顾好玛姬。”
克利夫特站在原处,眼睛直盯着他:“您去哪,我就去哪。”
割风还在等着他,修道院的人还在等着他,冉阿让心里清楚,稍有差池,整个计划就会彻底泡汤,这要比被克利夫特发现玛姬的踪迹要严重得多,冉阿让心里有些着急,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脚往前走。
“昨日我一心逃脱沙威的追捕,慌不择路跑进了一个女修道院,”冉阿让说,“修道院里的老园丁曾经受过我的恩惠,便收留了我。”
这是一个女修道院,不许给任何男人进去,一旦被发现,冉阿让便会从珂赛特身边回到监狱,但同时由于它的这一点规矩,修院就是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个绝佳的避世地点,冉阿让能够在这里养活珂赛特,也能让玛姬在这里好好修养。
但要如何让冉阿让留在这修院里是个难题,割风上了年纪,又瘸了一条腿,修女才好心收留他,就算如此,他也得在膝盖上挂一个铃铛,用来提醒修女避开他。
月光透过木屋的缝隙照在秸秆床上,冉阿让和割风肩并肩躺在一处,借着这点儿光线,冉阿让看见割风脸上现出的那点精明。
“您得先出去。”
“出去!”冉阿让的脸色微微发白,“您让我出去!”
好在割风喘了口气后,又说道:“再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回来,而您现在绝不能到这间屋子外面去。若是被她们发现,我们便完了。”
*
“可您还是出来了。”克利夫特看着他,手指有些不耐烦地一敲裤腿,他对冉阿让是从修道院出来的过程兴致缺缺,何况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左右不过是修道院死了人,冉阿让藏在空棺材里偷带出来,接下来的事他都亲眼看见了。
冉阿让轻轻叹了口气:“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天蒙蒙亮时修道院死了个老嬷嬷,老嬷嬷临终的遗愿便是葬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里,死了还留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因此公墓里葬下的会是一口空棺材,我便是先进入这口棺材,出了大门,再从坟墓里出来的。”
“珂赛特和莉莉莲都被割风装在背篓里带出来了,我们只要从大门再进去一次,就是名正言顺。”冉阿让说。
克利夫特只是问:“玛姬呢?”
“用装泥土的小板车把她带出来了,”冉阿让压低声音说,“玛姬姑娘太瘦了,罩上油布根本看不出里头有人。”
话说着冉阿让大步转过一个拐角,割风已经在水果铺前等着他了。
看见冉阿让身边多了一个人,割风脸上显现出惊讶:“这位是谁?马德兰先生,他年轻又健壮,我可没办法把这种人带进修女院的。”
冉阿让刚想说话,水果铺的老婆子走出来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去,嘴里抱怨着:“割风爷,您养的这些孩子就跟哑巴似的,什么话都不说。”
“只是你耳朵不好,听不见她们说话。”割风在老婆子耳边大喊,他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克利夫特,嘴里念着:“年纪不够大,不够老,脸上皱纹不够多,看他一脸凶模样,会把修道院那群没见过男人的小娘们吓坏的。”
夏天的水果摊弥漫着一股水果香甜和腐烂的味道,水果店里的小床上也堆满了水果,水果店的老婆子是个聋子,听不见蚊虫嗡嗡飞舞的声音,屋子里光线昏暗,自然也看不见蚊虫盘旋,但此时有一线月光打在小床上,玛姬盖着一席小毯子,怀里抱着睡得香甜的莉莉莲。
她的鼻尖、眼眶都洇着浅浅的红晕,细碎的睫毛还沾着星点水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克利夫特早就呆望着她,不再听割风唠叨了。
“我得带她走。”他先是喃喃自语,随后声音坚定起来,“我得带她走,你们回你们的修道院去。”
第82章
杜朗德整理好厚厚一叠账单,又把一大摞法郎塞进柜子里,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连忙迎了出去。
“你总算回来了!”他大声说,“快过来,我可算不明白这些帐!”
克利夫特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臂弯里打横抱着个金色短发的纤瘦身影,疾步往寓所里走去:“杜朗德,你得过来看看她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