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杜朗德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一边往里边走一边奇道:“怎么就剪了短发?我险些没认出来。”
克利夫特轻手轻脚地把玛姬放到床褥上,低头凝视玛姬,眼底漾开的温柔情愫让杜朗德冷不丁打个哆嗦。
“她在发烧,”杜朗德秉承着良好的职业素养摸了摸玛姬的额头,“我去拿点退烧药,你拿手帕沾湿水给她擦擦额头。”
克利夫特刚要起身,就听见一串破碎的呻吟从玛姬苍白的唇瓣吐出,他吓了一跳,刚要看仔细,她猛然仰起上半身,湛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
克利夫特连忙把她抱进怀里:“好姑娘,没事了。”
他下颌抵住她潮湿的头发,嘴唇碰了碰她的头顶,轻声安抚:“没事了,好姑娘。”
怀里玛姬的身躯正硌着他胸口颤抖在不住发抖,克利夫特便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他不敢用力,生怕碰到哪处他不知道的伤口。
玛姬被冷汗打湿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克利夫特便伸手把它捋到耳后,忽然他温热的指腹停留在发间,视线沉沉凝在她后脑勺处。
玛姬几滴眼泪顺着睫毛坠落,吐出一小段痛苦的呢喃:“我头好痛,冉叔…”
尾音骤停,她忽然弓起身子,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
泪水滚到克利夫特手上,炽热滚烫,克利夫特就像被刺到般抽回手。
“杜朗德!”他猛地抬起头,大声喊,“杜朗德!”
杜朗德一边应声一边拿着他的小药箱走进来:“来了来了,你别慌,发烧而已,小事…”
克利夫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掠起玛姬的头发,点了点位置,神情凝重:“你看见没有。”
杜朗德走进眯了眯眼睛,轻“嘶”了一声。
“…没事,”他转身打开药箱想拿绷带和金疮药,但这玩意上次给克利夫特用光了,正一筹莫展之际,克利夫特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马车里拿。”
他随即又低头:“马车里有。”
玛姬蜷缩在他怀中,他抓过床尾的毯子轻轻覆在她身上,扣住她单薄的肩膀,皎洁月光斜斜照进窗户,照亮她蹙起的眉心,睫毛在青灰的眼睑投下阴影,苍白瘦削的脸庞,像是被噩梦魇住的精致瓷偶。
克利夫特的喉结重重滚了一下,某个念头突然在心底疯长起来,就像即将顶破五脏六腑的藤蔓。
*
玛姬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突突跳动痛得几乎要炸开了,从模模糊糊的视野里望去,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坐在床边的书桌前,慢悠悠翻着账册。
天气有些热,他挽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微透的白衬衫被宽阔的肩膀绷紧。
玛姬埋在柔软舒适的羽毛枕头里,几乎是呆呆地望着他,心想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她这是在哪里。
“克利夫特。”她佯装镇定地喊,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虚弱得不像话。
翻账页的声音停下来,克利夫特转过身,他的眼底下挂着淡淡的青黑,头发没抹发油,柔顺蓬松地垂在额角,脸倒是清理过了,走过来凑到玛姬身边时带着一股须后水的味道。
玛姬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从监狱里出来那时,脸颊凹陷,眼底燃烧着一股无名怒火,对谁都充满妄加揣测的敌意。此刻望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她竟然恍恍惚惚地回不过神。
真是见鬼,她昏昏涨涨地想,也许是她看岔眼了。
然而克利夫特的手掌突然覆上她的额头,一股墨水味直冲进鼻子,她下意识想要扭开,克利夫特却一手箍住她的侧脸,不让她动弹,温热的指腹紧贴着耳朵,一种酥麻的感觉顺着耳后神经噼啦蔓延。
“你得侧躺着,”他轻声对她说,拿枕头垫了垫她的脖子,“这样才不会压到伤口。”
见她不说话,他又道:“我去给你倒点水喝。”
转过头走了几步,身后玛姬忽然开口,她仍然没什么力气,声音轻轻的:“我是在哪里?”
你怎么在我身边?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冉阿让粗糙干燥的大手把她抱起来放到木板车上,请她先睡一觉。木板床硌得她肩胛骨生痛,颠颠簸簸的小路最终让她坠入混沌的深渊。
克利夫特端来一杯温水让她润润嘴唇,道:“这是巴黎,玛姬。”
谁会不知道这里是巴黎!从窗户外望去,她甚至能看见巴黎圣母院的尖顶。
玛姬有些生气,但她的精神已经倦怠到极致,阂上眼睛调整了呼吸,才道:“你是聪明人,克利夫特,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尾音未落她便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本就单薄的身子仿佛会被咳断一样,发白的脸色更加惨淡。
克利夫特心头发慌,他沉默了一会,在她床边坐下,俯身贴了贴她的脸颊:“冉阿让先生带着珂赛特和莉莉莲被女修道院收留了,你不用担心他们。”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说:“修道院没有医生,你身体还没好全,而我这边有杜朗德,不管怎么样,你得先把病和伤口养好。”
玛姬不说话了,她知道克利夫特说得有道理,便由克利夫特把她扶起来喝了点水。
克利夫特低头望着玛姬难得听话的模样,心里的怜惜如潮水层层叠涌,见她苍白的脸色渐渐泛起薄红,便轻声试探说:“我把奥德修斯号夺回来了。”
玛姬“喔”了一声,毫无波澜:“恭喜。”
克利夫特的手下意识想要把玩她的头发,在肩膀上一摸,没想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她已经剪断了及腰长发,讪讪地收回手,顺手捏住了她睡裙上的系带。
“弗赛市换了个市长,”他把系带扯来扯去,“托特律一家染上重病,托特律市长病死了,西蒙托特律瘫在床上。”
玛姬的瞳孔微微扩大,有一瞬间克利夫特觉得她眼底掠过一丝惊惧,但她随即又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真是个好消息。”
“是个好消息,”克利夫特说,“弗赛市再没有人能找你我的麻烦了,玛姬。”
他试图亲吻她的额头,却被她偏头躲掉了,他也不气馁,只是道:“原谅我,我当时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明知道你并非存心。”
玛姬轻轻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克利夫特却又开口:“我只是太害怕了,你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感到恐慌。”
他的心被玛姬填满,而玛姬心里还站着许多人,这种不平衡的感情让他患得患失,让他敏感多疑,奥德修斯号被扣押只是一道导火索,点燃他积攒的不安、怀疑和愤怒,烧穿他长久的克制。
在监狱里时他想了许久,是不是因为他不够重要,他的地位不够高,财产不够丰富,才会得到玛姬如此无情的对待,他伤透了心,恨不得将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粉身碎骨。
然而现实让他自惭形秽,玛姬的每一个行为都出乎了他这辈子的认知,他看待人性的方式就是他被对待的方式,他感受到的都是人性的阴暗,自然也会以从充满敲诈和犯罪的贫民窟里摸爬滚打所获得的经验,去揣测一个纯白高尚的人格。
“但是都过去了,”他轻声说,“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过错,却因为我的处境而忍不住怪罪你,这是我…”
“这不是你的错,”玛姬终于找到了一个气口说话,“我对法律不熟悉,也低估了托特律一家人心险恶的程度,这是我的错。”
要说玛姬一点也没考虑到克利夫特,倒也并非如此,只是当时的情景不容她多加考虑,沙威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弗赛市游荡,而货船的鸣笛声就像催命的号角,显然她把冉阿让推上奥德修斯号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
自然她很快为这个轻蔑的想法付出了代价。
克利夫特亲了亲她的头发,声音低低的:“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不是你的错,那些糟糕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可以过安心日子了,眼下巴黎乱成一锅粥,弗赛市倒是平和起来,我们回去吧,也能让你好好养伤。”
他没听见玛姬说话,便又道:“或者你打算去什么地方,普罗旺斯的天气不错,尼斯有和你的眼睛一样蔚蓝的海洋。”
玛姬的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有一瞬间克利夫特以为她要答应了,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眼底溢出的泪珠。
“我希望有一天会有这样的日子,”她笑得苦涩,“但皮埃尔死了,我失去了最亲爱的哥哥,我心都碎了。”
克利夫特的手在口袋里摩挲着白贝母项链坚硬的轮廓,犹豫了一阵,他缩回手。
“我陪着你。”他低声说。
玛姬仿佛没有听到他而话,她慢慢抬手抹掉睫毛上的泪水:“但巴黎还有莉莉莲、还有冉叔,他们会是我往前看的动力。”
克利夫特向前倾身目光紧紧盯着玛姬,“莉莉莲出嫁需要嫁妆,皮埃尔的坟墓还在公墓阴暗的角落,沙威还在寻找冉阿让的踪迹,你此刻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