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请您把他扶到车上,”冉阿让转身对车夫说,“我来搬另一个。”
  车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唇抖了一抖:“…您…”
  “我给你翻倍的车钱,”冉阿让立刻打断他,“送到…”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道巴黎有哪家诊所,这时克利夫特抓住车夫的手,哑声道:“去林荫大道三十四号公寓。”
  克利夫特说完这句话,就实再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失了意识。
  *
  林荫大道三十四号公寓。
  杜朗德大步走到门口,抓起一件外套披上便打算出门,刚一拧开门把手,就直直对上一张马脸。
  货真价实的马脸,长而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
  杜朗德一愣,那马就掀起上嘴唇,呲牙喷了他一脸唾沫。
  还没等杜朗德反应过来,马背后突然闪现两具鲜血淋漓的躯体,一只手斜地里伸出来握住他的手摇了摇,恳切道:“先生,您救救人吧!”
  第108章
  克利夫特只觉得自己在走一条漫长的路,这路就像走不完一样看不到尽头,看不见未来,却也不敢放弃,因为他清楚只要停下脚步,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抓住他的脚踝、撕裂他的衣裳,将他无情吞没。
  分割他的船、工厂、他的财产,把他的遗体抛弃在野外,他就会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渐渐消失在天地间。
  他已经走了很久,腿脚发软,疲倦在渐渐侵蚀着他的意志,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他几乎已经忘记想要抵达尽头的缘由。
  停下来是消亡,可尽头有什么呢。
  “崔维斯…”
  他听见那白雾茫茫的尽头隐隐有人叫唤他的名字,声音柔软,带着温柔和眷恋,克利夫特着了迷似地,拖着疲软的腿一步步走上前。
  “崔维斯克利夫特…你得记住这几句话…”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母亲在说话,带着点布列塔尼省的口音,因为做歌女唱得多了,在那悦耳的声音里带着沙砾摩擦的粗砺感。
  “在我死后,你去找你父亲,挑一个最热闹的日子,在所有人面前找他要扶养你的钱…尽管这么做,必然会伤害你们父子最后一丝情谊,但这丝情谊并不能让你获得任何利益,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的钱财。”
  “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不看你出身的姑娘能接纳你,那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伤了心…这一点很重要,但也不能像我一样,看错了人心,你要睁大眼睛,审慎地考虑一切,你知道,像我们这种人,一旦走错路,将会是万劫不复…”
  “你会受到嘲笑、质疑、欺凌,但你只要记住,无论日子有多难过,只要忍耐住,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他当时问了什么来着。
  哦,他想起来了,他抓住母亲枯瘦的手,轻声问:“那您的日子算是好起来了吗?”
  母亲并没有回答,她已经断了气,没得到答案的克利夫特看着母亲泛着死气的面庞,强忍着泪水变卖了木棚里的毯子、几个破碗和床,凑够丧葬费把母亲给埋了。
  他依着母亲的话去找亲生父亲要来那百来法郎,让他把瘦弱的身体吃得再强壮些,能够去应聘船员。
  船只是最接近海洋的地方,而海洋往往是残酷的,年纪比他大的船员欺负他,抢他的口粮、水果,这让他忍下来了,可他们还克扣他的工资,发工资那天正是母亲的忌日,他却只能在路边摘一捧野花放在她坟头,连插花的瓷瓶都没有。
  自此他便把母亲说的话深深藏进心中,因为他知道忍耐只是钝刀子割肉,最终的结局就是像母亲一样穷死病死,早早地与她团聚。
  所有东西,非得去争、去抢才能得到,这是残酷的海上生活教给他的道理,被他奉为真理。等他发了家,他忽然发现那些戴着白手套举香槟的贵族绅士,皮子底下也藏着贪婪凶狠的獠牙,这样一来,于是最后那点顾忌也烟消云散。
  利益交换、强盗法则、弱肉强食,这世界上本是如此。
  本是如此…
  克利夫特猛地睁开眼睛,不顾胸前传来剧痛,从柔软的床榻上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朝门口跑去,却又被人一只手按回床上。
  “着急忙慌想去哪里?”一道强压怒气的女声冷冷道,“哪里都别想去,就在这里躺着。”
  “我得把钱取出来,”伤口的抽痛让克利夫特视野里出现的大片噪点,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下意识回答,“这对我很重要。”
  女人沉默两秒,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扭头像是对什么人说话:“你来看看,他有没有发烧。”
  那人回答得很笃定:“没有。”
  “那是伤到脑子,精神不正常了?”
  克利夫特慢慢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视野里的两人,太阳穴的神经疯狂跳动起来,他反手抓住女人意图收回的手。
  “我没疯,玛姬,”他伤口疼得直抽搐,深吸一口气才道,“我知道…”
  他停下来,横瞥一眼亚当:“…亚当先生,请出去。”
  亚当感到很不满意:“是我为你包扎伤口,如果想要感谢,那你应该感谢我。”
  “你是应该感谢亚当,”玛姬眼底带着心疼,握着他的手道,“伤口还疼不疼?饿不饿?我去给你倒杯水,带些点心进来。”
  “你听我把话说完,”克利夫特用力抓住她的手,绿色的瞳仁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尽管过程*曲折,但我已经向沙威证明了我的无罪,我现在就可以到银行把钱取出来,你就能够拿着这笔钱去收购卡特的工厂,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见玛姬眼底闪过惊讶的神色,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张开想要说话,便立刻打断她:“你手里有这么一大笔钱,一定会引人怀疑,因此需要一个正当理由,再没什么比和我结婚更能说服别人的理由了,玛姬。”
  玛姬一时不搭话,克利夫特也说不准她究竟心里在想什么,情急之下又道:“我如果把钱白白送给你,就会被人怀疑精神不正常,况且,人总是有欲望的,我不像你一般善良,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答应我的求婚。”
  “这是你第二次求婚。”玛姬慢慢地说,“克利夫特,你还真是特立独行,如此的不合…”
  “那次并不算,”克利夫特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这时他倒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才道,“那次你刚失去母亲,我只是想更好地照顾你,我母亲刚病逝时我才十三岁,我知道刚失去母亲,身边没有人陪伴的日子有多难熬。”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玛姬低声请亚当去倒一杯水,见亚当推门走了,才转头微笑,“让我来做你的丈夫,我有钱、有船、有房产…这是你亲口说的话,别以为我忘记了,克利夫特,老实说,你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克利夫特的脸色发白,也不知是因为他受伤失血还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垂下眼帘,从睫毛底下偷看玛姬的表情,见她神色依旧温和,才慢慢道:“的确,我关心你,但还有一个缘故,我心急不是没有理由的,但这个理由我并不愿意讲,我不想让你为此生气、失望。”
  玛姬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仿佛把他的心思一览无余,“你听见母亲让我离开你。”
  “她叫你对天发誓!”这句话仿佛是触动了克利夫特的心弦,声音猛地拔高,“她不曾考虑过你要是真的…真的想要违背誓言,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既然你相信上帝,”玛姬淡淡道,“那你让我违背誓言,考虑过我吗?”
  克利夫特不说话了,半晌他捧起玛姬的手,贴在脸颊上,轻声道:“我着急,玛姬,吉许夫人病逝,我就再没什么能把你留在身边的了。”
  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是如此的真诚,又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玛姬的心几乎都要软下来了,这时亚当走进来,手里端着满满当当一杯水,道:“沙威醒了。”
  克利夫特喉咙干得发痛,但他宁愿不喝亚当倒的这杯水,他已经看见玛姬眼底的动容,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着亚当的面便道:“但你现在又有顾念的事情…而我的确能帮你,不止是钱,我知道一座棉纺织厂该怎么运作,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船上买原材料,再把织好的布料运输售卖,玛姬,我的确能帮上忙,而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这就是我选中你的缘由,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玛姬用了点力气抽回手,接过亚当的水递给克利夫特,“我喜欢你这种把条件和要求摊开来摆在面前的让我做选择的本领,你的条件是钱财、要求却是婚姻,我清楚你想要什么。”
  克利夫特一时间不明白玛姬在讲什么,大口灌了半杯水,这水应该放了有大半夜,冷冰冰地直窜心肠。
  “感情,”玛姬说,“你把感情当作一种可以利益互换的事物,但这让我更不敢答应你,克利夫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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