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见同悲先自己一步准确寻到了女儿的院子,似是真有些本事在,那喋喋不休的富户老爷才终于闭了口。
了觉将几位师弟留在了院中,自己同小师叔一起跟随主人家进了女孩的闺房。房中尽是药草药汤的气味,尚不足十岁的小姑娘被母亲抱在怀里,一张小脸惨白全无血色。
离得近了,了觉方才能清晰感知到那小姑娘身上盘踞的妖邪之气。他不由看向同悲,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小师叔可是一进了歧阳镇便觉察到了这股妖气。
此刻,他才是彻底服气了,站在同悲身边,不再多言半个字。
同悲只瞧了那小姑娘一眼便有了数,他走到女孩身边。原本一直合十的右手微微垂下,将掩在僧衣宽袖下的一条菩提子手串露出来。
与寻常僧人所持佛珠不同的是,同悲的那串正中是一颗泛着彩光的圆珠,只是那珠子上尽是裂纹坑洼,瞧着像是快要碎掉的模样。
屋内众人只见同悲将那残珠置于虎口处,左手立掌于胸前,口中似是低声念诵经文,随后伸出右手食中二指点在那女孩眉心处。
少时,竟真令众人亲眼见着一股淡淡黑气自女孩身上掠过,被吸引着慢慢收入同悲手中。与此同时,女孩面上渐渐红润,原本因病痛折磨而紊乱的呼吸也逐渐平复下来。
待同悲收手,原本昏迷不醒的女孩竟立刻睁开了眼,虽气息还有些弱,可听到女儿轻轻喊了声爹娘,原本还对同悲怀疑的夫妇只恨不得立刻跪下来叩谢大师恩德。
那领路的行商此刻在旁也是有些傻了眼,不成想同悲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大的本事。
同悲对那对夫妇的感激以及屋内众人的吹捧似是充耳不闻,他张开手掌,一团黑气如有形体般凝聚在他掌心。
了觉凑近,发觉那股被抽离的黑气虽源自妖邪,却与他们此行真正所寻邪祟不同,妖力也并不强劲,倒还能轻松应付得了。
同悲此时手掌一攥,那股黑气便消散在他指缝间。
一旁瞧着的富人老爷犹豫着开口询问道:“请问大师,您方才自小女身上吸走的黑气究竟是何物?日后可还会有再缠上小女?”
同悲平静抬眸看他,答道:“妖气并非生魂,若不再沾染则性命无忧。”
“小女年幼乖巧,平日即便出门,也是由她母亲带着,断然不会轻易碰什么腌臜东西。不知…能否请大师帮着瞧瞧府上可还有哪里不妥?若是有那劳什子妖气,便请大师一并拔除干净才好!”
“无。”
同悲只说了一个字,见屋内几人还有些呆愣,了觉出言转圜,称师叔一心向佛,极少同人说话,性子也是格外冷些。
不过刚刚眼见同悲的‘神通’,那富人老爷倒是没有半点脾气,甚至仍是笑脸相对。
了觉接过话向那老爷询问道:“施主可记得令爱是何时突然恶症的?此前可遇上不同寻常之事?”
“不瞒两位大师说,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大夫都说难以养大。约莫大半年前,仙人显灵,赐下仙露,我这女儿才能如寻常孩儿般康健。只是月前不知怎么的,人好好的,突然就病得厉害了!”
了觉微微蹙眉问道:“施主所说‘仙露’是何物?如何求得的?”
那富人一五一十答了,只说仙人显灵,自那石头雕的仙像眼中留下几滴血泪来。当日服下仙露的还有几人,除了他女儿此次生了场疾病,其他人皆是安好无恙的。
同悲虽一直沉默不语,可了觉问的这几句话令富人与行商皆神情紧张起来,更是急着驳道:“仙人庇佑歧阳镇百年,我们祖祖辈辈皆曾亲眼见证神迹,请二位大师莫要再问这些冲撞仙人的话了!”
富人的反应同方才刚入小镇时百姓的反应如出一辙,许是念着同悲刚刚出手救了自己的掌上明珠,他呛这句时还收敛着用了‘请’字,只是仍不许僧人们揣测仙人半句不好。
“施主多虑。贫僧等只是担忧有妖邪趁机戕害无辜,断不会无端造口业。”
闻言,众人面色才又缓和,富人出言挽留僧人们今夜暂住自己家中,了觉却代师叔师弟婉拒了。
被问及今日要去何处歇脚时,僧人双手合十道:“仙人观。”
第2章 歧阳“仙”(二)
仙人观建在离镇子最近的一处半山腰,想是为了方便百姓上山,山路还算畅通易行。
僧人们到时,天刚擦黑。
那道观顶建得尤为高,观门口点着烛灯,却并未见有道人守观。
起先众僧心中猜疑这仙人观及其中‘仙人’定有古怪蹊跷,才令歧阳镇百姓对其盲从盲信,又有那仙露一事加重了猜疑。只是甫一踏进道观,众僧齐齐顿住了脚步,心中怀疑竟烟消云散。
只因这道观功德充盈,几人踏足其中,立时觉得身心平静,多日来的饥渴疲乏之感竟也荡然无存。
这般圆满的功德绝非寻常妖邪的障眼法便可替代,可见这观中供奉的仙人确如镇上百姓所言,曾赐福苍生、救苦救难过。
他们走进大殿,便见殿中供奉着一尊石雕的仙像。
被供奉的仙人一手捏剑诀、一手揽拂尘,面容雕琢得更是精细。虽只是石像,仍可见其天人之貌,确有几分出尘仙人之姿,只是不知为何,那仙人石像竟是闭目的模样。
“同悲师叔。”
了觉走近,眉间愁绪难解。见同悲转过身来,他开口直抒心中疑惑道:“师叔不觉得自入这歧阳镇中便有诸多蹊跷之处么?那妖气……”
同悲并未立刻答他,而是转回头盯着那石像看得有些入神,隔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确有诸多不通之处,只是与混沌阵眼无关。”
他们此次离寺,本是奉了住持之命前往北地寻松动的混沌阵眼重新封印,以免祸兽‘浑沌’重现于世。
祸兽以私心邪念为食,遇强则强,此前四界大劫时唯有修得金身佛骨的高僧尊者方能一战,可饶是如此,最后所付代价依旧沉重。
约莫一二百年前,幸得一位佛界高僧以自创阵法镇伏四方,才得这百余年来人间太平。只是如今封印不再稳固,那位高僧也早已圆寂,身为佛门弟子,自当以苍生为先。
“我佛慈悲,万物苍生并无轻重尊卑之分。我观那施法妖物道行不深,既是举手之劳的善事,我等佛门弟子便不该罔顾。”
了觉本意并非针对同悲,只是这话出口,听来总不免有些指责对方的意味来。
灰衣僧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只仰首盯着那仙像有些失神。听到耳边几声呼唤,他像是才自梦中醒转一般,慢慢转过身子面向了觉,只是面上冷漠依旧,恍若一座没有情感的石像。
在了觉提出要去见一见其他饮下‘仙露’的人时,同悲才缓缓道:“参悟禅机须得六根清净,不涉红尘因果。我且问,那小施主身子好转后,她爹娘可有请你援手?”
了觉摇头,但立刻驳道:“眼见世人受苦受难却袖手旁观,岂非与我佛慈悲济世的本义相悖?”
同悲并非无心但更胜无心,他虽也会照拂同行僧人,可多数时候心冷得不似活人。若是寻常人被同门埋怨指责,伤感也好、愤懑也罢,是人总是会有些脾气的。
可同悲并没有,他一双黑眸只静静地看着,眼中如无波古井,激不起一点点波澜。
“万物皆有各自的缘法,我等在红尘之外,不该擅自插手他人因果。若将私心强加于人,可还算是慈悲渡人?”
众僧被噎了一下,却无人反驳,只因同悲所言不错,就是那话听来委实无情了些。
了觉性子沉稳些,被师叔点拨一句也冷静了下来,他垂眸想了想才道:“师叔方才说得是,只是妖物盘踞此地害人,很难说不是因封印松动,受混沌邪气滋养才变得如此猖獗。不论凡尘因果,便是只为住持叮嘱,去寻一寻也并非坏事。”
“……早些歇息,明日入山。”
见同悲同意了自己的话,了觉松了口气。他走到石像跟前,双手合十拜了拜,随后弯腰提起几只蒲团挪到一边让师弟们坐下歇着。他们到底是凡人之躯,纵有观中灵气功德滋养,少不得也是要休息一晚的。
同悲走过来,背靠漆红柱子席地而坐,可就是闭目小憩的这一会儿,他竟做起了梦来。
自小到大都从不曾入梦的人,此刻却身处梦中。目之所及尽是模糊的,似有人在眼前走过,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摸不到;忽然间,整个人更是如同自悬崖坠落一般,挥动四肢却徒劳无功。
同悲自噩梦中醒转,面上尽是虚汗,他长舒一口气稳定心神,耳边却忽然听得嘈杂人声。
原本在大殿内浅眠的僧人们也被吵醒,睁眼便见许多人冲开殿门,整整齐齐匍匐跪倒在仙像脚下,然而向殿外望去,此刻夜空仍是一片漆黑。
还不待僧人们理清缘由,殿中供奉的那尊仙像周身忽得发出刺目白光。
光芒散去,只见一人影正立于石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