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刻妖物修为尽失,是死是活全凭他人心意。
道人伸手招回法器,将只剩下半口气的狐妖抓在掌中晃了晃。
赤衣乌发、杀妖夺丹……了觉在短暂怔愣后想到了从前云游时曾听过的传言,当即出声打断道:“恕贫僧冒昧,敢问施主可是歧阳…真人?”
“是与不是…有何分别?”
道人并未直言是与不是,但了觉心中已有了答案。“善哉。世间众生平等,狐妖固然有错在先,可它不曾沾染孽债,实是罪不至死。施主既已施惩戒,不若就此罢手,放其一条生路,也是积德行善之举。何况…您已修得仙身,这杀妖夺丹实非仙人所为。”
了觉这一番慷慨激昂,歧阳子却置若罔闻,将头转向一旁的同悲,出声道:“和尚,一开始你是不是也打算说些什么来着?”
同悲垂眸默念六字佛号,淡淡道:“已无。”
“喔?”话音未落,只听得清脆一声,那狐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便已气绝当场,“那现在呢?”
同悲抬眸扫了一眼,不由轻叹一声,只是他眼中却全无悲悯或愤慨之色,仍如那死水一般。
歧阳子抬手将那狐妖尸身扔过去,同悲伸手接了,弯腰将其轻放在地上,双手合十,默念起往生咒来。
道者双目紧闭,却似能如常视物一般,面上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他缓步上前,静等着同悲诵念完往生的经文后,左手二指半捏剑诀,自僧人喉结向上,直至指尖抵在下颌,迫使对方将头抬起面对自己。
同悲全无抗拒躲闪,开口说出的话就同他这个人一样,无波无澜。
“说些什么?”
“狐妖偷占施主功德是因,施主夺它修为是果,因果报业既已成,贫僧一介方外之人,自不会乱了世间缘法。”
“呵!你这和尚倒是有趣,只不过……”歧阳子轻笑出声,手指慢慢滑落至胸口。灰色的僧衣瞬时被划开,还在同悲胸前留下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师叔!!”
近在咫尺的了觉等人想上前相救,却发觉脚下似是生了根,竟被牢牢困在原地挪动不得。
相较于同门僧人的焦急,同悲明明是受害之人却始终无动于衷。涌出的鲜血将僧衣浸染成深色,他竟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半晌,歧阳子撤回抵在同悲心口的手指,长眉微蹙,面上露出困惑之色。
“残魂?”
众僧一时不解其意,目光不由在同悲和歧阳子之间来回流转。
短暂疑惑之后,歧阳子径自开口道:“寻常凡人身死后,魂魄或消弭于天地,或入冥府轮回;生时三魂若有失,则会形如痴傻。你这和尚一魂七魄皆无却还如常活着,真真算是桩奇事了……喂!那边的和尚。”
此言委实骇人,了觉原本乍然听闻,正怔愣在原地回不过神。此刻见那人仙扭头朝向他们几人唤了一声,才回神应道:“施主唤贫僧等所为何事?”
“这和尚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抽了魂魄后又保住性命的?”
了觉下意识看了师叔一眼,见人全无反应,犹豫后如实答道:“寺中住持曾言…师叔似是自幼如此。”
歧阳子听了并未再说什么,他主动贴近同悲,但这次并未伤害对方,而是伸手捉起同悲那只带着佛珠的手腕,二指捻住那颗残破的明珠转了转。片刻后收手退开,重新将地上的狐妖尸身抓至手中。
同悲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回应,目光平视,也不知是否是在看歧阳子。
“施主。”
脚下桎梏不在,了觉疾走两步,出声唤住正欲离开的歧阳子问道:“恕贫僧唐突,敢问施主方才所言残魂一事可是真的?”
歧阳子背对着他们,闻言顿住脚步,却只稍稍侧过脸反问:“骗你们几个凡人和尚对我有何好处?”
了觉摇头又道:“那师叔可会有大碍?”
“即刻死了倒是不会,只不过残魂寿数难长。他能平安转世,多半仰赖前世功德深厚,但修佛……还是免了罢。”
“施主何出此言?!”
歧阳子这次却没有答他,只冷笑声反问道:“我看起来像是有问必答的善人么?”
了觉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便是这转眼的功夫,歧阳子便已如来时那般飘然离去。
众僧无暇深究,忙围上来关心师叔的伤势。
同悲胸前那道伤口深可见骨,但凡歧阳子方才起了一丝杀心,同悲此刻怕已是个死人了。
好在僧人们出行随身备了伤药,敷了药粉,血很快便止住了。他们本就不是庙里只念经的和尚,寻常皮肉伤倒也无需过分担忧,只不过身上这件僧衣暂时是穿不得了,怎么也需等天明后找镇上人家借针线补一补。
此刻天还未亮,山中风冷、四周又有妖物气息,实在不是休息的地方。了觉便提议返回仙人观歇息一两个时辰,待天明时分另做打算,再则他们已知歧阳镇诸多蹊跷之事的来龙去脉,总归要同那镇上百姓解释清楚的。
然而待众僧返回之时,却震惊于眼前所见。
不过一夜之间,那香火鼎盛的仙人观几乎成了一座废墟。
道观四周院墙被拆,功德灵气四散殆尽,再踏足此地时,已没有先前那温暖舒适之感,清晨的风吹在身上,冻得几个年轻的和尚不由打了个寒颤。
此刻仍有乒乓锤砸之声自大殿的方向传来,随着众僧走近些,那嘈杂的人声也越发清晰,不时有碎石被扔滚出来。
同悲手快,伸手拦了几名年轻僧人向后疾退两步,堪堪闪过了砸过来的大石块。待他们定神看去,竟发现那砸在他们脚边的石块是观中先前供奉着的仙像头颅。
“这到底是……”
年少的僧人被这一幕骇住了,呆愣之后不由出声问了一句。
朝院中看去,周围还散落着石像其余的部分,几人看着已面目全非的道观只觉难以置信,完全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便天翻地覆。
而同悲和了觉此时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尚未被拆毁的观顶,狐妖的尸躯此刻被一根桃木枝穿喉而过,正挂在道观高处匾额之上。
显然歧阳子已先僧人们一步来过了,可他却并未阻止镇上百姓拆毁供奉自己的道观与石像,而是丢下狐妖尸身直接离去。虽说他们与歧阳子仅有一面之缘,全然谈不上了解,可也深知那位绝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
眼下实在反常,只恐大祸将至。
“师叔,这……师叔?!”
了觉正欲开口,转头却见师叔同悲已越过他向大殿走去,迎面正遇上了举着锤镐冲出来的百姓。
那些人个个都像着了魔一般,双眼通红,怒意难消。见到同悲走过来,手中高举的武器也没有放下。
同悲双手合十,诵过佛号,朝愤怒的人们微微躬身,平静道:“歧阳镇百年供奉确为得道人仙,此前镇上诸多异象皆为鸠占鹊巢的狐妖所为。狐妖业已伏诛,施主们误会了。”
了觉震惊于师叔竟会主动替歧阳子解释良多,回过神后也上前道:“狐妖昨夜已毙于歧阳真人之手,贫僧等人亲眼所见,此刻狐妖尸身就大殿外匾额之上,施主们若不信,尽可亲眼一观。只是道观建成已足百年,乍然毁去,恐怕来日招来灾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还请众位施主…三思。”
歧阳镇地处辽西却能免于战火百年,皆因得了人仙庇佑。正因为清楚歧阳子并非慈悲宽容之辈,了觉才不得不婉言提醒。
到底是镇上曾供奉了百年的仙人,闻言,立时有人变了脸色,方才还‘同仇敌忾’的人们很快便划分为多个阵营相互指责起来,有人呼天抢地叩首告罪、有人咬死就是不信,为了是否要重修仙人观推诿扯皮,争得面红耳赤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眼瞧着事态要更乱起来,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都怪这些和尚’,刚刚还彼此埋怨撕扯得不可开交的人们忽然齐齐将淬了毒的目光投向几名僧人。
显然,他们又重新相信了仙人的存在,但也十分默契得准备将亵渎仙人的一切罪过都推给外人。
举起的锤镐农具这一次对准了僧人们,同悲抬臂挡在了了觉身前,示意对方后退。了觉心中信任,旋即快步退到几位师弟身前,一边护着他们向外撤离,一边用余光瞥向替他们断后的同悲。
面对周遭围过来欲拿自己泄愤的人们,同悲面不改色,只将腕上佛珠挂在双手虎口处,坦然闭目颂念起经文,而那颗明珠此刻竟爆发出耀眼白光来,将身旁所有人都包裹了进去。
了觉与师弟们亦身处其中,他们并不觉得那白光刺目,反而在接触的刹那,心中种种忧虑、恐惧皆消失殆尽,如暖风拂面,浑身都变得轻松起来,恰如……昨日初踏进仙人观时一般无二。
随着白光褪去,方才愤怒的人们此刻茫然地左右看了看,随后便放下了手中的农具,似乎忘记了他们刚刚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