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歧阳子方才先往里走了两步,没听到身后人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停下来,转身问道:“怎么不走了?”
同悲放下手,稍显迟疑,随后口诵佛号道:“无事。”
“那便快些跟过来。”
“好。”
走过一段不算长蜿蜒小路,便可见歧阳子的洞府。说是洞府,其实只是一处宽敞些的石洞,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引了一泓山泉到洞中,除了紧贴山壁放置的十数架高阁书架、一张矮桌、二三蒲团之外,再无其他起居用的物件。
若说洞府内有什么稀罕奇景,那便是那池子山泉旁不知是天然还是后来雕琢的石头莲台及一尊石佛像,石佛像正伫立在那池山泉水中,与岸边的莲台遥相呼应。
歧阳子将人带进来便不管了,只径自到角落放着的蒲团处盘膝打坐起来,他周身立时萦绕着一股无形的‘气’,教站在一旁的同悲渐渐看不清他的眉眼身形。
同悲先虔诚朝那石佛像一拜,而后走到石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卷书简,一目十行扫过竹简上刻着的文字,竟果真是佛门经卷,而这样的书卷还并不止他手中一册,其中甚至有几架子上放的尽是寺中藏经阁都未收录的孤本,唯有最远处的书架上才放了些剑谱及丹器书籍。
藏书之人细致用心,那些孤本时至今日仍被保存完好,依着古时经注名目规整放着,架子边还刻了经注名方便翻找。
不论是佛像莲台还是孤本经卷,都不该是一名道修的洞府里出现的物件。
同悲较常人少了些人的情感,故而此时虽有不解,却无过多探究之心。记下经书存放的位置后,他取走两册古卷,却仍不忘捧着数向经卷的所有者鞠躬致谢,尽管此刻歧阳子静坐调息,无暇注意旁的。
山中洞府不见日月更替,只以术法保持洞中长明。
歧阳子坐在角落,同悲则捧了经卷,面对着那池中佛像坐在岸边细细研读,洞府内一时只闻翻阅书卷的声响。
静坐的时辰久了,加之内伤外伤均未养好,同悲身子有些熬不住,便将经书合起放回原位,看了一眼仍在调息休养的歧阳子,也不出声打扰,拾了一个蒲团拖到一边靠着山壁合眼休息片刻。
许是镇伏祸兽着实消耗了他大半心力,不知不觉间,同悲竟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再睁开眼时,洞府角落的那张矮桌案已备搬到身前,桌上放着两碟素斋菜一碗白米饭,还有一壶刚沏好的茶。
歧阳子右手臂撑着矮几案,歪靠着坐在桌边,一只手还抓着同悲先前才翻看过的经卷,只不过他目不能视,此刻是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篆刻的图案。
“先前未得施主允准便擅自借阅,是贫僧失礼了。”
“我这儿没有那些啰嗦俗礼。”歧阳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同悲看向桌上的斋饭,又道,“几个时辰前趁你熟睡时下山一趟去买来的,你且放心吃,半点荤腥都没有,不会破你们佛门的戒律。”
同悲对口腹之欲其实没什么念想,况且无论饭菜可口与否,他魂魄不全,饭菜放入口中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每日不过是供着这副身子活着才吃些东西。
“多谢施主。”
僧人拿起碗筷,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进食时几乎听不到碗箸碰触的响动,连咀嚼之声都是极小的。
歧阳子看不见可听得着,闻声微微偏过头来,笑着同对方道:“到底这一世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小公子,出家当了和尚竟还这么讲究。你当真没想过听从我的忠告,回去做你的富家郎?”
同悲进食时并未接话,而是等碗碟中饭菜都吃干净后才轻轻放下碗箸,双手合十朝歧阳子微微躬身再谢过后才开口答道:“既入空门,红尘缘分便已了。长寿短寿也罢,只要无愧于心中佛,贫僧便心满意足。”
“你心满意足,我却还蒙在鼓里。同悲和尚,聪慧如你,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不论施主信与不信,贫僧确实不知。”
“亡者转世投胎需踏过忘川花海,届时前生记忆随三魂七魄在花海中涤尽重塑,转世投胎后便是前尘尽忘的另一个人。魂魄不全者入忘川花海,除了化作那里的花泥,别无出路。且不说你身怀舍利,前世根本不可能如寻常人那般入得轮回。”
“施主也说过,贫僧一魂七魄尽失,不记得前尘过往也是常理。”
“所以我才要…‘问问’你啊!”
歧阳子语气古怪,同悲虽然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可他一介凡人,又刚受过重伤,自然不是人仙的对手。
矮几被掀到一边,杯碟碗筷噼啪碎了一地,歧阳子单臂一按,整个人欺身上前,轻易将年轻僧人仰躺着按在地上。
指尖轻轻一划,才换上的布衣便又成了破布,不过这次还是留了手的,没再给同悲身上再添心伤。歧阳子左手拿住同悲腕间脉门,右掌整个落在他心口,誓要亲自弄个清楚。
同悲只觉心口一震,那一刹那,他只觉得神智皆无,人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然而下一瞬,变故陡发。
自歧阳子紧闭的眼尾处忽得长出如蛛网一般的黑红细纹,迅速蔓延至两颊最后蔓至耳中。两道秀眉紧蹙,眼皮颤动将睁未睁。
不过数息,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仙忽得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挣扎着艰难撑着站起身,而后踉跄后退几步,竟当着同悲的面,仰头摔进那泓池水之中……
第19章 劫
同悲愣了一瞬迅速扶地站起,三两步便奔到池边去捞人。
那池水算不上深,更何况歧阳子已是人仙,其实根本无须担忧他会溺在这方浅池之中,可同悲还是立即将人拉出了水。
歧阳子此刻仍未醒转过来,也不知方才变故究竟是何原因,只能瞧见他眼两侧诡异的黑红纹并未消退,甚至有更加严重的迹象。初时还只是些蛛网状的纹路,这会儿竟是尽数鼓起,又如血管筋脉般跳动着,似有冲破皮肤爆开之象。
而与此同时,浑杂的妖气自昏迷的歧阳子体内散发出来,对于一向善于捕捉妖邪气息的同悲来说更是格外清晰。
那是…妖气,并且绝不是三两只妖物能拥有的,裹挟着阴阴怨气,与先前遇上的尸傀儡身上的气息竟有几分出奇得相似,饶是平素格外冷静的同悲此时也不由蹙起眉头来。
一个人仙身上为何会有如此重的邪祟阴怨?若真如传闻那般,那歧阳子费尽心力去镇伏祸兽又是为何?明明他不去做也不会有人指摘什么,明明知道他冒险做了,也未必能得到他需要的‘好处’。
同悲并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何会多了这思杂念,他闭目吐纳,良久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默诵静心经文,将心中多余杂念尽数摒弃。重新睁开眼时,又变回了那个如无波古井的僧人。
他原地盘膝端坐,伸手将仍昏迷着的歧阳子往自己这边拖了拖,将人重新放下时正好令歧阳子的头颈枕着自己盘起的腿侧。
舍利佛珠悬于人仙头上,同悲重新闭上眼,低声缓缓念诵起佛经来。
空旷的山中洞府内,一时只听得僧人全无起伏的诵经声。
好在同悲所做确有奇效,佛法最是克制是件一切妖邪不正之气,尽管盘踞在歧阳子身上的妖邪之气十分执着难缠,中途甚至似有自我意识一般想要反袭向同悲,只是终究不敌僧人身上的阳气,终是被压制了下去。
唯有一点令同悲十分在意,那便是盘踞在歧阳子身上的几股最重的妖气无法被祓除干净,尽管有无上佛法镇着,也只是躲回了人仙体内,再想寻机一举清除干净却是无计可施了。
歧阳子还昏迷着,只是呼吸吐纳已然平稳了不少,眼侧血纹也已尽数退去,只是稍显秀气的长眉仍微微蹙着,姣好的面上隐约笼着一股亡者的死气,瞧着格外苍白可怜一些。
同悲俯身拉过歧阳子双手放在胸前,又将那串舍利佛珠塞入其手中,而后托起对方的头小心离开,很快去而复返用两个叠在一起的蒲团充作枕头给人枕着,只是奈何洞府中并无被褥、火石等可以用来取暖的物事,而他自己身上这件布衣刚刚还被突然发难的歧阳子扯成了破布。歧阳子跌入水中,此刻身上湿漉漉的,就算将身上这件‘破布’给人盖上,怕是也起不到半点御寒的作用。
“阿弥陀佛。”
同悲站起身,双手合十唱诵佛号,朝地上昏迷着的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在洞府中寻找可以御寒取暖的物件来。幸而洞府中并非全是经书,在角落的一处书架最下面,他寻到了一个木质的、足有成人半臂长的木匣子,匣子表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可见歧阳子许久没有动过了。好在匣子并没有上锁,同悲口中道了声歉,而后才打开匣子。
匣子外面虽落了灰,里面的东西却保存完好,掀开外面裹着的油布,露出里面的青襴玉色袈裟来,其下另有一件褐色僧衣常服,那分明是禅宗高僧才有的袈裟,却被隐蔽藏于一个人仙的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