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呼。”吹了吹那木珠子上的木屑,歧阳子转过头,这次楼巳和玄止都看得清楚,他右眼瞳仁已发生了变化。左眼还只是眼白中黑纹颜色变重了些,右眼瞳仁却已变成了龙蛇的那种细长竖瞳,显然是有妖化的迹象了。
玄止轻叹一口气道:“前辈去了苍山。”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歧阳子全无隐瞒的意思,坦然点头,自然更不在意自己身子的异样,顺手将刚刚雕琢好的木珠子丢到一旁的小丹炉模样的法器中继续炼制,拿起一根新的树枝,随口答道:“嗯,那里的梧桐神木拿来做赔礼才是恰当。”
凤栖梧桐。
苍山的梧桐被称为神木,那里灵气充盈,可守山的灵兽妖仙自然也多,神木的树枝可不是想折来便能够轻易折来的。
玄止目光一沉,他沉默片刻复才开口问道:“旁人都说裴前辈当年为一僧人屠尽九山妖物,那位同悲小师傅可是那位高僧转世?”
第31章 道不同
“不知道。”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玄止面上并未露出过多失望之色,他本已不报希望,却不曾想又听到歧阳子说道:“不过这事听来倒是有趣得很,仔细说来听听?”
真正让歧阳子感兴趣的还是同悲的身世过往,他前尘记忆皆无,无论他此时此刻是否认下自己就是裴锦春,对于玄止、同悲等等所有人都是全无印象的。
偏偏同悲这个本不该‘存货’于世的残魂和尚身上又有着太多疑团,且就此前种种来看,皆与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所以此刻他反倒有耐心听一听那些传言。
“好。百年前,吾出关之时听闻……”
“玄止。”楼巳上前两步,出声打断了玄止的话,他又转头看向自家师尊询问道,“玄止常年在峰上一心修习剑术,对俗世传闻听得不多,底下的徒子徒孙也不会主动拿这些事烦扰他。徒儿却不同,是个实实在在的闲散人,从前听到的、看到的总归不少,不妨徒儿说给您听?兴许说得多了,您老人家没准回忆起零星过往,也好解了玄止这么些年的挂念。”
歧阳子瞥了他一眼,却并未立刻开口应下,那半只妖化的兽瞳给本就言行无常的歧阳子又添了一分邪气。
楼巳并不畏惧师尊外表上的异样,真正让他感觉不同寻常的,其实是歧阳子日渐冷漠的态度。
此前他所熟悉的师尊虽也不算是个善谈和善的,但那也只是远离红尘的人仙对于俗事俗物的不在意,对自己,楼巳是从没有感觉到今时今日的冷淡,与上次重逢时那种单纯忘记了的疏离还不同,而是骨子里对除同悲和尚之外的冷漠与无情。
“你说。”
沉默了许久,歧阳子才终于开口,他只说了一句便转回头继续雕刻着手中的珠子。
楼巳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谈道:“师尊既不记得前尘往事,接下来…便只当成是旁人的故事,听听罢了。”
“啰嗦。”
“是。”楼巳苦笑垂首应了声道,“徒儿游历时听说的是裴锦春原是一心宗翘楚,同当时天剑门的玄止是齐名的剑修,实力不分伯仲。后世因一心宗毁去宗门全数与裴锦春有关的记载著书,便将裴锦春传成了女仙,多称是‘裴仙子’,还险些与玄止结为道侣。”
“还是啰嗦,拣要紧的说。”
“这桩佳话最终没成,都传是裴仙子被一个修为不低的和尚拐了…心去。”
楼巳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如实说是‘芳心’,毕竟他已知晓‘裴仙子’便是裴锦春,也就是他师尊歧阳子,自不会再用那些暧昧旖旎的词去形容自家师尊,被玄止盯了一眼,才说起那则传闻中最要紧的部分。
“世人皆知百余年前封印祸兽的大阵是裴锦春与那云游和尚一起设下的,只是那和尚的身份究竟是何,却是无人得知。在之后便是玄止方才提起的九山大祸。传闻说祸兽之事刚刚平息,九山群妖觊觎那和尚的佛骨金身,便趁二人分开时,将修为大损的和尚掳走…扒皮、拆骨,裴锦春寻来时那和尚已然圆寂,世人说一僧一道早已在平息祸兽之乱时互许了情意,裴锦春是为那和尚报仇才屠尽九山生灵。各宗门先辈曾有人亲眼见到九山血雾弥漫了足足三日才散,他们赶到时,那九座山竟已无一妖物活口,只见裴锦春一身血红,提剑走出…无人敢拦…”
玄止在旁接着道:“九山大祸时吾正为来日与裴前辈再战而闭关,师弟在谷中为吾护法。出关之时,诸事便已尘埃落定,且当时一心宗之主也已下令毁去了有关裴前辈的一切记载。故而九山大祸之始末,如今除了前辈您,恐怕世上已无人可知。若说可能,也唯有可能是那高僧转世的同悲小师傅知晓。”
“残魂之身,平安活着都困难。他若记得,我何必在这儿听你们讲故事?”
“虽是残魂,却仍有希望。前辈可知那位同悲小师傅如今已找回三魄?”
歧阳子点头。
玄止又追问道:“那前辈可知自己正缺了三魄?”
此话一出,歧阳子面上倒是难得露出些许迷茫之色,显然是对玄止所说之事浑然不知。
“前辈重铸三处大阵,吾观阵心法器,皆有前辈一魄填入其中。前尘或许不知,但魂魄铸器一事,前辈如今既是丹器双修的‘歧阳子’,总该知道自己究竟缺了几魂几魄。”
歧阳子低头看了眼身侧放着的小丹炉,忽得抬手在旁轻轻一扇,那丹炉便直直飞到玄止面前浮空停着。
玄止伸手搭在法器之上,瞬息便已知答案,那丹炉通身灼热无比却不会灼伤手,炉中真火纯粹、经久不息,分明是养了魂魄在其中,那火烧得也可以说是魂魄之力。
“若你说的是我的伴生法器……”歧阳子素手一翻,凭空便又出现四只或大或小的法器来,其中一件似罗盘司南模样的,楼巳先前倒是见过,只是若算上这四样,便与此时只缺三魄的歧阳子照应不上了。
“一魂七魄……裴前辈,可愿让吾探一探前辈生魂?”
玄止心中已有一大胆猜想,先前虽趁歧阳子昏迷之时试探过,但那时他并未往深处想,是而并未深究其中缘故。
“呵。”
歧阳子轻笑一声,却还是向玄止伸出了手。
“前辈,得罪了。”玄止收剑上前,单膝蹲跪在歧阳子身边,左手扣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腕,右手捏剑诀正抵在歧阳子胸口膻中穴。
能将自己要害毫无顾忌交付到旁人手上且不多问一句,只这一点已是绝大多数人难以做到的了。
闭目探了片刻,玄止收手起身退开,长眉紧蹙,面上满是困惑不解。
先前那三处重铸封印的法器上均有歧阳子的魂识痕迹,玄止原本猜想此刻歧阳子身上余下的魂魄可能是从前那高僧的魂魄,只是不知以什么法子强留在歧阳子体内。可方才细细探查,却发觉此刻歧阳子的魂魄并非异魂,血脉魂识浑然一体,便如他本来魂魄一般。
纵然知晓这其中仍有许多说不通的关节,眼下却无法从其魂魄异样中得到答案。
歧阳子斜睨了玄止一眼道:“看来…你没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或许是巧合,或许得等前辈有朝一日忆起前尘,只是吾坚持以为前辈对那位同悲小师傅如此执着,必然不可能是巧合。”
“就不可能是我觉得那和尚顺眼又顶用,才破例带着他的?”
玄止盯着歧阳子那只妖化的右眼,笃定道:“若无此次苍山冒险之行,裴前辈说什么吾都愿意相信。梧桐神木有安神定魂之效,为区区一凡僧闯苍山、折神木,吾不信那位小师傅能让前辈欠他这么一份‘大礼’。”
“险些白白葬送了他一条命,不算?”
歧阳子虽仍未弄清楚他与同悲共感的缘由,但平心而论,当日若不是他莫名共感,只怕同悲性命便真的交代在了那花草妖精的手上了。
玄止闻言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歧阳子耸肩轻笑,转回头自顾自雕他的木珠子,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玄止今日却格外话多,见前辈无意再开口,他便继续道:“一心宗有心举办仙道大会,号召众道宗共抗祸兽之乱。”
“不自量力。”
“那祁道元欲将前辈从前佩剑当做魁首之礼赠出,仙剑有灵,前辈也打算听之任之么?”
歧阳子吹去手上木屑,照例将雕琢好的珠子丢入小丹炉中烤着,对玄止替他忿忿不平之事却无半分动容,只淡淡道:“听之,又如何?自始至终,我也从未应你一剑之约,何必执着?”
“虽不知前辈百年间经历了什么,只是吾以为世间公正与苍生苦难分量相当。”
“剑者,为不平?”
“剑之颠峰并非无心,虽为仙身,亦不敢忘这是非公正。二者皆为大道,并行不悖,不论红尘。”
楼巳在旁听着,不自觉退了两步,实在是玄止和他师尊所说的话他分明听得清楚,可听进耳中却觉晦涩难解,一时心生敬畏,不敢轻易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