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歧阳子闻言也不客气,继续追问道:“我曾于混沌所编织的梦魇中见证了过去死局,又能共感同悲周身苦痛,只是如今前尘尽忘实在恼火,得劳你为我解一解了。”
“这倒也不难。”荣枯大师笑笑应下,却先扭头同同戒道,“同戒,你领众武僧退远些。”
同戒已知小师弟同悲前生不凡,如今住持师伯开口,他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轻重,当即行礼令其他僧人远远退开。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歧阳子左手一翻,掌中亮银令牌法器浮至三人头顶,自上而下洒下细密白雾,将这方寸之地笼罩了进去,“除非有人修为胜过我,否则无人能探听窥之,你且放心说便是。”
荣枯大师颔首,却未立刻娓娓道出,而是转身正对小弟子,伸手托起对方带着舍利佛珠的那只手腕,眼见原本的菩提木珠换成了温润有灵气的神木珠子,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松手向后退了几步,敛了面上温和笑容,颇为严肃地弯腰向自己的弟子拜了一拜,口中道:“静守百年,总算能在寿终之前再见师叔祖一面了。”
同悲面上并无惊讶之色,他只是俯身伸手将住持大师扶起。
二僧平静相望,同悲开口道:“前尘已尽,弟子便只是师父您的弟子。无论今世师徒缘分、还是前生因果终局,都不该师父您为之困扰纠结。”
荣枯大师却仍是摇头,面上露出一抹苦笑道:“百年偷生,此身只为赎尽此前种下的因。祸虽非因我而起,却累得剑仙与师叔祖命丧九山。若非如此,荣枯此身早已毙于百年前,何来百岁光阴可度。”
说罢,老僧又看向一旁蹙眉的歧阳子道:“剑仙可曾疑惑身中为何有一颗佛心?”
歧阳子自方才起未曾有一句提及自己所有的那颗真佛心,此刻却被荣枯大师一言说中,倒是有几分信了这凡僧确实知晓几番前尘旧事,是以点头表示肯定。
荣枯大师伸手捂住自己心口,这才又道:“老衲未能参得禅机却能康健活过百岁高龄,正是因为残躯中仍跳动的这颗心是剑仙割心所赠。”
第40章 前尘真相
换心之事于歧阳子而言全然陌生,不过扭头看一旁的同悲面色如常,便知晓恢复部分记忆的僧人亦知道这一段‘过去’。
“那……从前的‘我’为何要换心给你,最后又是因何而死的?”
荣枯大师却只是轻摇了摇头道:“老衲曾一度死去,魂魄离体,重生之时记忆残缺,睁眼所见便是剑仙您剜心相救,叫老衲头也不回下山去。百余年前九山大祸,唯有同悲师叔祖与剑仙在山中,待佛道各宗觉察到九山血气冲天赶来之时,那里便已无一活口。师叔祖业已圆寂,至于剑仙您…老衲等少数人隐约见一道凌霄剑光离去,只是当日九山尸骸遍野,无心多思。若非事后得以再见一面,老衲当日真以为剑仙您与师叔祖均殒命在山中……”
歧阳子此时开口打断问道:“既山中无人亲眼所见,何以知晓同悲圆寂了?又如何知道他将佛心换给我种种?!”
荣枯大师长叹了口气,目光下垂,似是回忆起百年之前的往事。
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答道:“剑仙或许不记得,百年前,您曾双手捧着宿有师叔祖两魂的舍利子自山下一阶一叩首,只为求得大日如来佛祖所化的五方佛祖伸手相救。师叔祖将佛心换给您之事,以及……”
话说一半,荣枯大师顿了顿,目光落在了一旁同样初有触动的同悲脸上。
歧阳子蹙眉,有些急躁追问道:“以及什么?!”
“阿弥陀佛。”荣枯大师这才收回目光,直直看向对面人仙,或许因为要将旧日因果重新翻起,他又多诵了两遍佛号才一字一句缓缓道出,“真佛亦如常人般有三魂七魄,肉身毁去,佛者魂魄不入轮回,而会四散入天地,化作给养,福泽众生万物。而当日师叔祖天、地二魂被施法强行宿于舍利之中,余下一魂七魄……尽在剑仙身中。”
歧阳子闻言怔愣了许久,慢慢的,他才缓过神,伸手捂住心口。
纵使此时自身魂魄残缺令他忆不起太多事,却不至于令他糊涂不解,此前种种异常不解之处、以及玄止等人所言联系到一起,串起了百年前他缺失的片段真相。
“所以…我会与同悲共感,全是因为我体内长久宿着他的一魂七魄……这段时日,他找回流散在外的魂魄,而我则丢魂失魄?”
荣枯垂下眼眸,低声道:“老衲不敢妄自揣测,但多半如此。当日五方佛祖不肯应下搭救之请后,剑仙离去数十年杳无音讯,及至二十余年前,老衲偶感不适,心念一动间竟算得师叔祖重入轮回转世出生。只是那时师叔祖天生两魂,生来不会哭笑,被其血亲视为妖异之物,老衲感愧当年之事,不愿师叔祖此生短暂,便将其带回寺中抚养长大。知师叔祖命中注定有一红尘劫时,老衲其实便隐有猜测,知剑仙并未如传闻所说殒命。如今亲眼所见,倒是心安了。”
同悲在旁听荣枯大师与歧阳子说了这许多话,此时方轻叹了口气,开口缓缓道:“果真如此。”
并非疑问,而是感叹,听来同悲找回记忆前后便已有此猜测,只是另有一魂二魄在歧阳子身上,他记忆仍有不全,不过有些事记不起却能猜得到。
“既如此,便不必麻烦了。”
歧阳子忽得开口,原本按在心口的右掌现出微光,五指已没入肤下,有鲜血飞溅。
下一瞬,同悲出口扣住歧阳子手腕扯过来,他用力攥紧压下,如同先前几番试探那样,人仙的法力在同悲面前便似荡然无存般,被轻易扯着桎梏住连抽手离去都做不到。
似乎是担心歧阳子再做什么疯狂之举,同悲只一味攥住人手腕,一改慈悲温和的模样,竟是霸道得很,怎么也不肯放手。
荣枯大师也看出歧阳子方才举动分明是要将佛心掏出来,连同剩下的魂魄都还给同悲,幸而他这师叔祖反应极快将人制住,不由叹了口气,稍稍安心下来跟着苦口劝道:“老衲知剑仙素来爱憎分明,不肯占着师叔祖的魂魄,只是……恕老衲直言,眼下龙脉力竭,祸及苍生,给出魂魄必使剑仙身心受创,于苍生无益,还请三思。”
“苍生、苍生……”歧阳子挣了几下实在拗不过同悲,索性就由着对方去了,闻听荣枯之言不由冷笑道,“你也好,同悲和尚也好,都是一口一个苍生,好似护佑天地众生真是我的责任一般,只可惜,不管尔等说什么,‘裴锦春’都已死在了百年前,自我醒来,便一直是歧阳子。别说我这妖道认不认苍生,于我而言,我憎恶妖兽妖仙远胜于那祸兽浑沌!”
荣枯大师顿了顿才出声问道:“是因当日九山灾祸害得师叔祖圆寂的缘故么?”
谈及缘由,歧阳子其实并不记得,憎恶妖兽好似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甚至从没有思考过是为了什么。如今荣枯问及,他也只是厌恶蹙眉,不悦反问道:“是与不是,与你等何干?!”
话说这么说,但歧阳子却没再坚持要将剩余魂魄还给同悲。
荣枯大师摇头不再同歧阳子多辩什么,只转头看向同悲道:“师叔祖虽坚持称与前尘了断,但老衲困于此因果百年,若非为了赎过,坚守龙脉,合该早早身死魂消去了。便是这一缕执念,请师叔祖容我一回。”
同悲轻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是没有拦着,只道:“痴儿何苦…”
荣枯大师闻听却笑道:“师叔祖劝人何不劝己?”
作为曾与同悲和‘裴锦春’有过一段交集的人,荣枯大师多少还是清楚裴剑仙同师叔祖之间的‘孽缘因果’的,然而同悲此刻仍缺失一魂二魄,缺的恰是他与曾经的裴锦春之间的记忆与感情,是以听荣枯大师这般说,他也只是微微蹙眉,面露些许困惑之色。
歧阳子听得清楚,只是他如今身中大半魂魄都在先前重新封印祸兽时,阴错阳差回归到了同悲体内,此刻较之初遇时的同悲,他自己倒更像个无心无情的‘仙人’。
双手向上一翻,便有四样法器浮现在他掌上,分别是一柄幡旗、一枚衔龙玉佩、一只金莲香炉并一串串有五色宝珠的络子。
其实原该还有一件,勾魂枷鬼的锁链令牌,只是被那二鬼仙夺去了。
同悲记忆也仍有确实,方才经荣枯补齐些许,此刻也清楚知晓原属于‘裴锦春’的魂魄不在歧阳子体内又能去了哪里。荣枯大师在旁亦能清晰感知到,毕竟他此刻胸腔中跳动的这颗心原就是裴锦春的。
割心相救时裴锦春就已修得仙身,刚刚歧阳子召出由自己魂魄铸成的法器时,荣枯大师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被牵动,便意识到了当年为保‘同悲’魂魄不散,眼前人仙都做了怎样的牺牲。人仙并非天神,肉身虽强,可难以长久容纳除自己三魂七魄之外的多余魂魄,而前世同悲圆寂散魂,那余下无法被收拢入舍利的魂魄本就已魂力微弱,于裴锦春的身体而言又是异物,如若不舍,便只有消弭这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