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年轻僧人的面容似是有几分眼熟,又听得儿子主动介绍是慈光寺住持荣枯大师高徒时,襄国公便已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
虽然因为当年晋王府将那个孩子的事捂得很严实,时至今日也极少有人见过和记得他,但以襄国公府和晋王府的姻亲关系,襄国公倒也从妻子那里听来些许有关这位小舅子的事。
只是今日一见,却与传闻不同。
年轻僧人容貌端正、天庭饱满,有福泽之相。面上虽无笑容,但眉目平和,教人看了很难生出疏离之心,全无昔日妻子口中那不哭不笑的怪胎模样,反倒是有几分像那寺庙供奉的佛陀,宝相庄严,让人只敢远观膜拜,不敢近前亵渎。
“同悲小师傅,有礼了。”
正因知道同悲从前的俗世身份,又不曾真的亲眼见那怪物吃人的模样,襄国公并未似裴韩二人那般多有敬畏之心,只听他对同悲的称呼与语气,便知他并未将年轻僧人当做一回事。
“父亲!这位同悲大师……”
裴钦听出父亲轻视的口气,当即便想为同悲争辩两句,只是他刚开口,襄国公便已板着脸出声打断他道:“正事要紧,先带我出事的林子瞧一瞧。”
“…是。”
裴钦并未坚持反驳父亲的话,只是动身引路前和友人交换了个眼神。韩公子会意,在裴家父子先行赶去后走到同悲跟前,客气行礼道:“国公爷地位尊贵,大师勿怪,请。”
同悲单手立掌于身前,颔首回礼,语气淡淡回道:“贫僧一介方外之人,早已了断红尘,施主不必担忧。”
待他二人慢一步来到林子外时,原本空中弥漫的血气已散了不少,只是残余恶臭味道仍令接近之人作呕。
恰逢此时,闻听裴钦似与其父争辩道:“父亲!祸兽、仙人诸事皆为孩儿等人亲眼所见,并非信口胡言。眼下仙人虽不在此,可孩儿与韩兄都听得清楚,同悲大师与仙人关系不凡,眼下是否请他为父亲……”
襄国公抬手制止了儿子的话,转回身看向正朝这边走来的同悲。
“并非是我不愿信,只是据我所知,小师傅如今尚不足而立之年,纵使是荣枯大师高徒又有其他机缘际遇,只怕也不足以担此重任。”
显然,已从圣人那里听来混沌一说的襄国公并不相信这个早早出家的小舅子有那么大的神通能耐应付,反而因几家权贵之子惨死在自家别庄心情不佳,此刻只想速速将无关之人打发了去。
同悲被襄国公多番轻视却无半分怨怼,只在对方转身挥手示意人驱赶自己之时忽得神色一凛,抬头迅速扫了一眼,双臂行半周天于身前合掌一拍。
“你又做甚…!!”
襄国公蹙眉对同悲古怪的举动有些不满,但亲眼见周身绽开的金莲法相替自己挡下了突降的天雷后,饶是久经沙场的他也不由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裴钦冲过去扶住了父亲,见人无碍才急急看向同悲问道:“同悲大师!刚刚是不是那祸兽卷土重来了?”
同悲轻叹了口气,摇头道:“封印未破,施主先前所见并非祸兽真身,应只是被混沌之息侵染异变而成的尸傀儡。”
尸傀儡之说,在场其他人均未听闻。
“先前从未听说还有这等妖物,怎么偏偏这么凑巧今日便……”韩公子话说一半便猛地收住,只因他一转头目光对上面露痛苦之色的裴钦,也立刻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只唤了声裴兄。
裴钦攥了攥拳,看向同悲,一字一句问道:“仙人方才告知…说我今日恹恹皆因请医路上自混沌封阵上踏过。同悲大师,真是因为我…才连累无辜之人遭此劫难么?”
“祸兽乃无形之灾,以生灵贪嗔痴哀憎为食,殃及三界,非一人之因果功过。”
韩公子听后也跟着劝道:“大师所言不错!裴兄,能令仙人亲至的灾祸又怎可能是你我可左右的,你千万别那么想!”
裴钦苦笑着摇头,听得出友人的安慰,可他素来的担当令他无法欺骗自己说今日遭遇与他毫无关系。转头看向父亲,他艰难开口:“父亲,今日祸事皆因我而起,孩儿愿一力承担。”
襄国公蹙眉不语,显然他是不肯答应的。
“父亲!孩儿…”
“阿弥陀佛。”
耳边闻听一声庄严佛号,不知何时,同悲竟已走到裴家父子近前。
裴钦转头,年轻僧人伸手轻抚发顶,他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眼前人,方才痛苦纠结的心绪忽得就平静下来。
“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施主,无需执迷。”
“…是。”
旁边两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同悲手搭在裴钦发顶不过数息,裴钦面上便无刚刚痛苦悔恨的神色,人也静了下来。
襄国公阅历深些,在儿子安静下来之后,立刻用审视的眼神盯住同悲道:“同悲师傅,能否借一步说话?”
同悲颔首算是应了。
儿子托给韩公子照看一二,襄国公与同悲一前一后走到稍远些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回身盯着人,直言道:“同悲师傅或许不知,若你当初能如常人一般长大,我儿该唤你一声舅舅的。虽因种种波折,你最终遁入空门,与这世上血亲再无瓜葛,但老夫希望同悲师傅能看在这点血脉亲情,同老夫说句实话。”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无论贫僧过去未来是何身份,凡我所知,都不会隐瞒欺骗。”
“好。那敢问同悲师傅方才对我儿做了什么?”
“小施主心纯,又曾身染混沌余息,故易困于心魔。贫僧方才施为,不过是以佛法将其身中残余秽物驱散,稳其心神,并无害处。”
同悲说话的时候,襄国公审视和探究的目光一直没从他身上挪开。
“那…多谢。”得知儿子无碍,他面色才稍缓和一些,紧接着又问道,“方才劈向老夫那道天雷,我观同悲师傅神色有异,想必你该是知道其中缘由?”
襄国公久在朝堂,不似儿子他们那般心思单纯。刚刚他才表露出对同悲的轻视,那道雷便凭空降下,他便是不想多想都不行。
谈及那道突兀的天雷,同悲垂眸轻叹,随后坦言道:“那雷乃是贫僧……友人所为,他向来行事随心所欲,若有冒犯惊吓之处,贫僧愿代他向施主赔罪。”
“友人?老夫虽与同悲师傅素未谋面,但听家中夫人偶有提及,说是…同悲师傅天生无情,哪怕亲近之人横死眼前也不哭不笑,如今看来,却与夫人所述截然不同。老夫冒昧,如今的同悲师傅可还是当年的晋王幼子?!”
第46章 试探的吻
“南无阿弥陀佛。”
同悲缓缓诵了声佛号,他平视着襄国公的双眼,面上没有半分因对方道出世俗身份的意外或其他,就像是在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有那么一瞬,襄国公甚至认为是自己想错了,毕竟同悲是荣枯大师的徒弟,夺舍这种事即便真被其赶上了,荣枯大师总不可能一直发现不了。
同悲此时开口:“无论施主以为贫僧从前是什么人,如今贫僧都只是同悲。是诸法空相,不过如是。”
襄国公虽对佛法一知半解,但同悲的前一句还是说得明白。姑且放下心中成见,他又问道:“容老夫冒昧。不知今日小儿所遇祸端之后可还会出现?”
“祸兽存于无形,凡人之贪嗔痴爱憎皆为食粮。贫僧无法断言今后绝不会有,只是望施主勿将此一则传出,人心不可测,恐生祸端。”
当日京中地动之后,圣人曾召数位亲贵近臣进宫一齐听了将军转述详情,襄国公便在其列。今日听同悲所说与那日在圣人殿中所闻一般无二,当即思索了下道:“那敢问同悲师傅,荣枯大师寿数之说当真无可转圜?”
“生老病死,人之常也。”
尽管心中早已明白,可听到同悲这么回答,襄国公仍不免心中一沉,毕竟荣枯大师在圣人以及京中诸多权贵心中便如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王朝百年安宁背后一直隐隐有荣枯大师的身影,嘴上说都是怪力乱神之说,内心还是推崇这位住持高僧的。
襄国公想了想又道:“同悲师傅方才说的…友人,不知是否真如小儿所说是有神通的仙者?”
“裴施主确为人仙,只是他素来随心所欲,恐不能如施主所盼。”
同悲将襄国公未出口的打算也一并点明道出,后者愣了下,旋即哼笑一声道:“同悲师傅聪慧,如此说了便是让老夫不好开口再追问什么。只不过那日荣枯大师既亲口有言说这位仙人比他神通更甚,我等自然愿意相信仙人会平息京中大祸。可巧听同悲师傅方才称呼,仙人与我裴家同姓,不知是俗家名还是道号?”
“俗家名姓。”
“那……敢问仙人尊号?不知是否有道观香火供奉?”
歧阳子曾是有香火供奉的,只不过早先北地狐妖之事后引得镇中村民将道观打砸毁去,至于后来是否被复原同悲便不得而知了。想了想,他道:“裴施主如今道号歧阳子,从前在九山之末歧阳山受镇上百姓供奉,但约莫半年前道观因故被毁,如今…贫僧却是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