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今日同来的晋王就更不必说了。
打从看到同悲的脸时,他便认出这年轻的僧人是他那个便被送到佛寺了断红尘的幼弟。可荣枯大师刚刚的话他更是听得清楚,对这位救了母妃的高僧,晋王并不会认为荣枯是老了说胡话,且看同悲凝视怀中人的神情亦无半点当年在王府时冷漠无情的模样,所以哪怕这个事实听来仍是骇然,他也不得不信了。
思虑再三,他并未坚持同这个名义上的亲弟弟说话,而是转而问候起荣枯大师来。后者轻摇了摇头,一脸淡然道:“老衲得了一颗仙人心才得以在世间盘桓百年,今日便到了大限魂归之时。”
说罢,荣枯大师摆脱了几名僧人的搀扶,向前走了两步,只是身子太虚弱了,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同悲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忘了自己一双白骨脆弱不堪。
好在此时有一只手微微举起,手掌翻转向上一托,凭空便蕴起一股微风将即将摔倒的老僧托住,并将之缓缓放在地上。
“裴前辈!”“师尊!”
不知何时醒转的裴锦春一手撑地,脱离了同悲的怀抱,一手于空中随意翻转,便将荣枯保了下来。只是众人再看去时,裴锦春原本那一头乌发竟已大半变白。
白发中混杂着几绺黑发,配上那一双已然妖化的双眼,瞧着奇诡无比,竟是半分不似仙人模样。
荣枯大师垂首谢过,便朝同悲伸出双手,但在他手触及白骨前,裴锦春二指压住了他一侧手腕,沉声问道:“想做什么?”
“报恩。”
旁人尚不知荣枯大师话中之意,裴锦春却已蹙眉劝告道:“以凡人之身肉白骨,魂消天地,再无转圜。”
可听了他的话,荣枯大师却仍面露微笑,面上十分平静,他反问道:“您当初逆天而行,只为保师叔祖转世重生时又可曾有过犹豫?”
“我…已不记得当初。”
荣枯并未是求一个答案,因而只摇头,定定地看向人仙道:“若没有您和师叔祖,老衲早已于百年前命丧九山。百年执着,或许皆为今日一念。只可惜……”
他语气平淡,可每说一个字,口眼鼻处皆有鲜血不断溢出。九州封印大阵皆由裴锦春七魄铸器所镇,混沌之中,魂魄中残存的记忆与祸兽恶念纠缠在一起,于地脉之中流转,也是在那生死模糊的边缘,荣枯看到了属于裴锦春、却被如今的人仙忘记的那段记忆,只可惜这些未尽之言憋在心中,他却无多余力气再说出来了,空留半声低叹。
攥住同悲双臂白骨,荣枯闭目运起残留的灵力,以自身魂魄为代价,为对方重塑血肉。
外人只见同悲碎裂的白骨重塑,大臂伤处凝固的黑痂消弭,血肉如同春日新芽般沿着伤口处重新长出,不过须臾,便已恢复如初,不见刚刚骇人之状。
可也就在此时……
“住持!”“荣枯大师!”
在僧众的惊呼和哀痛声中,盘膝而坐的老僧身形逐渐变得虚幻起来,身后有僧人想要去扶,手却从中穿了过去,什么都没有摸到。
同悲平静地望向荣枯,他的脸上并不似旁人有着或悲痛或震惊的神色。在荣枯身死魂消的最后一刻,那张垂垂老矣的脸一刹那变回只有十几岁的模样,并朝着同悲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随即便化作几缕星芒消散于天地之间。
同悲默默起身,郑重地双膝跪地,以此世弟子的身份向着荣枯大师身形消散的方向俯首叩拜,算是全了今生的师徒情分。
可偏此悲痛之时,地动余波竟再起……
第53章 “破戒”
旁人都震惊望向封印阵的方向时,唯有裴锦春平静转头看向跪地一言不发的同悲。
伸手将仍跪着的人拉起来,左手捏剑诀,手腕一翻转,指尖指向阵眼处。眨眼间,便见数道剑光自天上凭空降下,分别镇在阵眼外围四角,待裴锦春收手,剑光相连结成压制之阵,顷刻就将地动之势遏制住了。
剑影本非实体,待阵成便缓缓下沉,融入原本的封印阵中不见了踪迹。
玄止素来性子冷淡,极少喜形于色,但方才见裴锦春驭剑阵,他面上竟直白表露出惊喜之色,令一旁的楼巳都不由为之一惊。
就见玄止上前同裴锦春道:“前辈方才驭的是剑阵法,可是恢复了些许从前记忆?”
裴锦春面上冷淡,只道:“并无。”
语毕,素手一翻,掌中竟浮现一团微弱星芒,玄止立时敛起方才喜色,长眉微蹙,伸手虚悬在那团星芒之上,旋即便感受到了掌下蓬勃生机。
“地脉?”
裴锦春点头,接着说道:“地脉与浑沌同出自鸿蒙之初,百年给养足以令祸兽成长为无人制约的大灾,而今地脉势弱,需得另寻法子妥善安置,以保后世无虞。”
“吾明白。”玄止目光移向垂眸不语的同悲,隐约猜到了裴锦春的打算,“前辈是打算带同悲大师回苦山?”
“是。”
其他人原本听得云里雾里,待听到这最后一句才猛地回神,那朝廷人为首的华服男子大步过来扣住同悲另一侧的手臂,皱眉道:“尊驾要带他去哪里?!”
裴锦春的目光冷冷从那人手上转到脸上,只一瞬,竟令对方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感。那种恐惧就好像当年同无悲无喜的幼弟对视时一般,从那双眼里,他看不到半分活人的生机。
那双漆黑的妖瞳本已十分可怖了,再看那死寂的眼神,是以即便眼前人仙有着天人之姿,男子心中也实难生出惊艳,仍是后怕更多一些。
裴锦春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倒是那华服男子先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言语不妥,斟酌着又开口道:“本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京师灾祸刚刚度过,圣心不安,又逢住持大师圆寂,慈光寺后继以及论功行赏诸事皆需圣人定夺,本王特来邀仙人及几位同字辈师傅入宫觐见。”
裴锦春并未打断男人的话,静等着人说完了才扭头看了玄止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当即道:“裴前辈自去便是,吾留下周全。只冥府一事,望前辈能容吾等干涉一二。”
“嗯。苦山洞府,你身旁的小子知晓所在。”
楼巳在旁笑应道:“师尊放心。”
华服男子张口还要再劝,忽觉手上一空,眨眼的功夫,同悲和裴锦春便已消失在原地。亲眼见仙人神通,他已知自己一介凡人无法阻拦对方,只抱拳看向玄止楼巳,开口询问道:“敢问仙人,苦山在何处?”
楼巳同玄止对视一眼,心知对方无心回答男人追问,便代为答道:“奇山玄妙,阁下即便知晓又能如何?”
“实不相瞒。原是有血脉亲情,虽知有缘无分,却想了却家母心中夙愿。”
楼巳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一扫拂尘,左手拇指装模作样轻点中指与无名指几下,旋即道:“同悲大师早非红尘中人。亲缘既已了断二十余年,不若相忘,何苦打扰?”
“那……”
同戒在旁听了许久,加之此前见闻,他心中已明晰大半。在晋王尚有几分犹豫时主动上前行礼道:“晋王殿下,可否容老衲说上两句?”
虽不及荣枯大师名满京城,但同戒并几位师弟之名还是颇为达官显贵所熟知的,是以晋王听他开口,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同戒单手执礼,弯腰谢过,旋即解释道:“同悲…已非殿下熟悉之人。其乃真佛转世,因一些缘故才以残魂之态托生于太妃腹中,确与殿下一家并无亲缘。如今真佛七魄归五,已是前世之佛,还请殿下忘却今日偶遇,以免徒增悲伤。”
话已至此,强求也是无用,晋王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执着于将这个早已出家的‘弟弟’寻回。
且说裴锦春与同悲那边,辞了玄止等人,裴锦春转瞬便将僧人带回苦山洞府。
只是本就因重铸封印大阵而精疲力竭,还又多带了一个人转眼来到千里之外,裴锦春灵力一时尽了,也顾不上洞府外的禁制,一进洞府便向前踉跄了两步,正面朝下跌入灵泉之中。
流淌的泉水顷刻被血染红,同悲却并不着急。
他站在洞府之中,转头环视四周,对如今的他而言,这里已再熟悉不过了,只因这里本是他前世对裴锦春避而不见的修行之所。
待沉入泉水下的人冒头靠在池边,同悲才敛了目光走到一旁双膝跪坐下来,又伸手一缕黑白掺杂的长发,轻叹出声。
美人浑身湿透,半身沉入泉水中,一副娇弱无力的可怜模样,唯有那眼神极冷。他忽得转身一把扣住同悲手腕,稍一用力将人也拖下水来。
那池子并不算大,倒是足够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站着,只是并无过多空间可供两人施展。
同悲身上的僧衣本已残破不堪,此刻再被拉进水中,更是狼狈,但他却并未因此产生半点不悦,“裴施主。”
“还记得这里么?”裴锦春目光移向洞府内,余光扫过来,语气平淡地打断他反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