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记得。”
“那…你亲口来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同悲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回答,而是定定望向裴锦春,笃定说道:“你记起从前了。”
裴锦春摊开双臂,整个人向着同悲又进了一步,气势也愈强了些。此刻,面对已察觉出什么的同悲,他一反常态露出了自失了大半魂魄后的第一抹笑容。
张扬的、咄咄逼人的,却是只属于同悲前世记忆中‘裴锦春’的笑容。
这一刻,无需多言,答案已昭然。
裴锦春忽得出手在同悲肩上用力推了一下,将僧人推得退了三两步,后背撞上坚硬的石壁。裴锦春以身养魂,如今魂魄重归同悲体内,二人灵力、魂魄混杂在一起度过了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只要同悲有制止对方的心思,即便此身仍只是凡身,也一样能够对抗裴锦春,就如同先前尚未找回魂魄记忆时数次消解对方灵力施为那般。
然而此时此刻,同悲心中没有半点阻止的念头,由着裴锦春将他推倒钳制在池边。
两人挨得极近,就连彼此的呼吸吐纳都能清楚感觉到,可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并无暧昧可言。
对拥有大半记忆的同悲来说,此时裴锦春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是被拒之门外的失望、是求而不得的哀伤、也是只身对抗九山群妖的决绝……每一瞬都令如今的同悲所难以消解的‘过去’。
直到裴锦春再次问起那个被搁置了百余年的问题。
“同悲,于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若是时光倒流一二百年,他们可以是有点拨之恩的师徒、可以是携手庇护苍生的知音挚友。日久生情,生的未必只有欢好小情,还可以是互为半身的真挚情感,心有灵犀、互为彼此,只可惜百年前卒于他的退避。
只是不待如今的同悲肯定答复,裴锦春就像是畏惧答案般,自问自答道:“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同你这木头执着什么。”
末了轻笑一声,竟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同悲不由叹了口气,连名带姓地唤了对方道:“裴锦春,你为什么不肯听我亲口说。”
“呵!好,就听你说。”
“其实草木并非恒久无情,若真如此,前世的我又岂会为情破戒。你我前生错过,源于我不自知。”同悲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神思清明,他平静直视裴锦春的双眼,一字一句,将前世今生所有为说出口的话娓娓道来,“我诞自药师观音的玉净瓶中,生为无根杨柳枝、饮的是无根甘露水,得观音点化化作人身,天生为佛,却不通宵七情六欲,是以情爱动心时,我视之为洪水猛兽,不敢乱了本心、破了戒律……但恰恰因此失了佛心,一错再错。”
“怎么?如今做了一世人,倒不必怕了?”
同悲点头。
裴锦春见状,不仅面上并未因此缓和,反生出些嘲弄之色。他伸手一把将人扯到自己跟前,牙关闭合,用力在同悲唇上咬了一下,直见了血才松开。
“我与生死边缘看到了混在地脉中属于我从前的些许记忆,从前的我对你便是这样的期待。人仙也曾为人,我不陪你舍七情六欲,不愿同你只谈什么大情大爱。我贪婪,什么都要,可若不得,我也绝不将就,你可明白?”
言罢,干脆松开桎梏,主动退到最远处,摊开双手,静等着同悲做出选择,只是灼灼目光一直未从僧人身上挪开。
‘何为佛?’
自今生找回魂魄,渐渐恢复记忆起,同悲便时不时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贪生情欲,素来便视作破戒,清规戒律、无情无爱,才可静心参禅,似乎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然佛本慈悲,若无心无情,则所谓慈悲不过虚有其表。执于自我则无我,不能勘破外相外物,其实才是真正失了佛心。
迎着裴锦春的目光,同悲缓步上前,坚定地将人拥住,拉入水中……
第54章 仿佛从前
和前世那个无欲无求的自己不同,二人于水中纠缠时,同悲能清晰感受到这副身体的变化。
两辈子加在一起,他头一次主动且自愿萌生了情爱念想,尽管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只是单纯凭着本能行动。
是直观的,就是想占有眼前人。只这一刻,他是背离了佛门的。
不过在‘得手’前,他就被轻易推开了。
同悲趔趄两步,向后摔坐在池中,水没过脖颈,一时呛了口混着血的泉水,倒是令他灵台清明了些。
仰头看去,裴锦春居高临下,一派慵懒姿态,眉宇间还带着些计谋得逞后的得意。
“想拒便拒、想要便要,百年蹉跎,你还没偿我,如何能教你遂了意?”
裴锦春言语虽似控诉,但神态轻松,面含笑意,全然没有指责逼问的意思。
同悲不语,只是默默自水中站起身,走过去将裴锦春抱到池边坐下,自己随后跃出清池,径自往洞府某处走去。不多时折返回来,臂上挂着那件青斕玉色袈裟。
“你倒舍得。”其实以裴锦春的法术,烘烤衣物不过随手之举,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瞥了一眼取了袈裟回来的同悲,便悠然坐在池边,由着僧人半跪在身后为他擦拭湿发。
“旧物亦是身外之物,无甚可惜之处。”
若算及前世,同悲活了少说有千百八年,彼时他二人结伴,裴锦春是年纪小的那个。而那时的裴锦春魂魄俱全,全然没有经历九山之乱后的乖僻,本就是极有天赋的剑修武痴,自入宗门起便受尽长辈青睐、同辈追捧,入道不过几十年便已登临半仙巅峰之境,离人仙仅半步之遥。这样的人,原该是张扬骄傲的。
少年起便离家入一心宗,从未经历过苦难,即便没有那过高的天赋,仅凭裴锦春那一张绝世容颜,也足够令人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着送到他面前,更不必说他本非庸才。即便是后来同样在剑修一道上天赋非凡的玄止,在曾经的裴锦春陨落前也难望其项背。只是这样的人也注定难融入到同龄人中去,总是高高被人捧起,才会在遇到同悲之后纠缠上对方。
只是彼时的他们一个不懂人的情爱,一个骄傲到骨子里,才间接导致了之后的错过。
而这一错过,便是百年时光。裴锦春以身养魂,散尽七魄铸法器,以至忘却前尘自我成为‘歧阳子’,同悲残魂转世,以凡人之躯饱尝世间苦痛离别,只是兜兜转转,他们竟还是以各自魂魄不全的姿态重逢,人和心境都已大变。
除了刚回来时冲动了那一次,其后在苦山洞府同处的几日便再无旖旎暧昧。不仅是因为裴锦春的拒绝,更因为心怀苍生,知晓孰轻孰重。尽管九州苍生平安的责任绝非裴锦春一人就能够扛起的,众生众志成城固然也紧要,但事实上是所有人都更清楚如今大劫唯有裴锦春和同悲能解。
裴锦春所中妖咒已近百年,如今便是同悲诵再多往生经文也无法令那双眼恢复到常人模样。时日拖得越久,妖咒侵蚀得便会更严重,所以如今同悲能做的便是日日陪在裴锦春身边,诵读经文,以自身纯净法力化解裴锦春身上的劫咒,哪怕……作用微乎其微。
两世为僧,同悲诵起佛经来并不如新僧生硬,旁人听来晦涩难懂的梵文自他口诵出,好似一字一音都变得柔和自然,更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或厌烦。同悲长相英俊周正,但却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出挑,是那种观之很很舒服的平和面向。他诵经时慈眉善目,嗓音低缓有力,像是沉寂在清澈溪流之下没有棱角的鹅卵石,温润舒服。
安静平淡的几日,同悲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捧一卷经书诵读。裴锦春要么合眼枕在他腿上假寐,要么便一边听着一边鼓捣他那些法器牌符。二人鲜少交流,却并非是不愿同对方说话,而不过是回到了曾经最好的那段相处时光,无需言语,彼此自心有灵犀。
不过裴锦春个人倒是更爱枕着同悲的腿假寐,倒不是因为这样显得更亲密些,而是他真的‘乏’了。
总之,玄止等急急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副祥和美好的画面,美到众人一时不敢踏入裴锦春他们的领地,破坏这份美好。
裴锦春对外来者没给予任何反应,只是他身上披盖着的那件青斓玉袈裟格外显眼。倒是同悲放下了手中的经书望向洞府外的一众人,主动开口道:“裴施主还在小憩,诸位施主尽可入内。”
玄止这次并没有将所有仙者都带来,一则是京师阵眼虽已封印,但事情却并非就此了解,仍需解决之前浊气泄露对凡间的影响,更需要留人在那守护一段时日;二则是他无心接受人间天子所谓的赏赐供奉,便只带了少数几个从前见过或是听过、识得裴锦春的人仙过来议事。
楼巳拜师裴锦春,自被救后到离山闯荡前都是在苦山洞府同从前的‘歧阳子’生活,而玄止则是最早时候与楼巳、同戒一同到访过,是以他二人并未对此处布置生出疑问。倒是同来的那几名人仙不由多看了洞府内陈设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