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乍一听是称赞,可裴锦春的语气与表情却绝非如此。讽刺的意思达到,他甚至懒得同那人多废话一句,目光转向始终闭口不言的玄止道:“传讯让你师弟撤回来,那儿已是一片死地。”
“裴前辈又打算只与同悲大师去?”
这回,裴锦春倒是难得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两句道:“不为逞强,先前被两鬼仙拦路,一时不敌,教他们毁了最后一件法器,其中那一魄被他们收了去。此为我的因果,你们去了也是无用。”
玄止对此却是不赞同。
“前辈所言,吾自然相信。只是纵使你的因果我们插手不得,但至少…在前辈去冥府取回那一魄前,吾等能尽些绵薄之力。”
“……随你,记得带些祭品去,分别放在村口两边的牌坊下。即便你们是人仙,也一样会被困在里面,届时沾染的浊气太多,神仙也难救了。”
裴锦春嘴硬心软这点,玄止早已有数,当即便谢过应下。想了想,又道:“前辈可记得先前吾曾提及的仙道大会?”
“若你还想再劝,那便免开尊口好了。比起看他们互相恭维吹捧的虚招,还不如分别遣去先前的阵眼处观望守护一阵子。”
“前辈是有顾虑?”
“顾虑说不上,只是隐约觉得忘了什么,心里头不安生。”
玄止欲言又止,一旁同悲则适时开口,帮忙解释道:“裴施主命魄落在鬼仙之手,是以当时记忆才会模糊。贫僧却记得,其中一鬼仙曾希望裴施主收手不理,由冥府全权接管那处阵眼。只是冥府恐有作壁上观之心,贫僧想,裴施主担忧之处多半在此。”
玄止闻言也是神色凝重起来,这话出自同悲之口,他便已知其中利弊。冥府鬼物轻易不受浊气影响,又或者说冥府阴气本就是浊气存于世上的部分分枝。如此看来,冥府野心确实非比寻常。
“吾明白了。既是有大师在侧,吾等也不便多言什么,只望二位保重。”
言罢,玄止毫无留恋,起身便召出灵剑向洞府外走去,楼巳愣了下,只看了自家师尊一眼便慌忙追人去了。至于余下几名人仙,他们本就是追随玄止而来,能再见昔年传闻中的裴锦春已是偶然。如今玄止认下裴锦春的安排离去,再观裴锦春对他们视若无睹,自然也不便再留下,纷纷告辞离去了。
洞府内转眼便又只剩下裴锦春与同悲二人。
“冥府之行,请带我同往。”
同悲主动开口,裴锦春手撑着半转过身坐着,饶有兴致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好像认定了我不会带你了一样?”
同悲只是平静地看向他,反问道:“难道你不是这般打算得么?”
“……”
“你我魂魄共存,彼此早已难解难分。我虽不能切实感受你之痛楚,却懂你心意,知你所想。既已知晓,我便不会放你一人独闯那龙潭虎穴。百年前的遗憾,我不会再犯一次。”
裴锦春盯着他的眼许久,良久才轻叹一口气道:“同悲,你知不知道这是私心私情,是破戒的?”
“我知。”
“那你还……”
“若我说,此生…我不打算再为佛了呢?”
第56章 斩鬼
同悲那句不再为佛似乎对裴锦春影响颇深,向来伶牙俐齿的那么一个人罕见得闭了嘴。
虽无即刻动身之意,但裴锦春却也没完全闲着。自见过玄止等人的第二日起,除去陷入昏睡时之外,他便‘忙碌’了起来。更准确的来说,是突然做起了手艺活。
桃木削成手指粗的细薄长条,丢入洞中清泉浸泡后取出。裴锦春那一双斩妖除魔的手取来数条浸水的桃木,十指灵活将其交叠编织,同悲在一旁一眨不眨看着,只见不一会儿,那些桃木条便有了人偶娃娃的雏形,这等手艺不可谓之不巧。
如此循环往复,不多时便用那些桃木条变出了十数个空心的木人偶。紧接着,还不待同悲出言阻止,就见裴锦春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将小臂划破,半掌长的伤口处立时涌出鲜血来,可他却只是面无表情伸直手臂,保证流出的血全部滴入清池之内,直到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被染成淡红色才收回手。
刚编好的桃木娃娃被悉数丢入混了血水的池中,裴锦春手指微动便截断了向外的水流,让那些娃娃充分浸在血水池之中。这连番举动若是无关旁人看了,定将裴锦春当成什么善使巫蛊之术的妖道,可同悲却是心知肚明。
僧衣宽大的袖袍很轻易翻起,捡起方才裴锦春用来削桃木用的利刃,同悲也在自己小臂内侧划出一道相似的伤来,血滴入池中。他迎上裴锦春的目光,主动道:“桃木素有镇压诸邪之效,还有着鬼怖木的称号。制成桃偶,再写上玄止等几位施主名姓八字,再以自身鲜血浸染,难道不是想以血引煞至自身,替桃偶上书写姓名之人挡灾受过?”
同悲从水中捞出一只浸血的桃偶,翻转过来,只见那桃偶背后赫然写有楼巳名讳及生辰八字。
裴锦春不答,同悲也只是默默将桃偶又放回了水中,他左臂垂着,任鲜血不断流入池中,将那泉水彻底染红。至于他一个僧人为何能知道这般特殊的法子,自然因为是上辈子曾经亲眼见过。
“我现在有些后悔还你这么多魂魄了,记得太多也没什么好处。”
“若不记得,只怕来日我会悔之莫及。”
大抵因为心中已有了决意,同悲说话也变得直接了许多。不想,裴锦春听了却反而嗤笑了一声,他目光扫过去,反问道:“也不知几个月前是哪个口口声声不涉他人因果,将我的命魄拱手让给鬼仙?”
明明是抱怨之辞,同悲听了反而面露微笑,毕竟这时候的裴锦春还肯跟自己计较,吐露心意,总好过如从前的自己那般无心无情,全然感受不到为人的情感。
“还笑得出来?你如今这副凡人身躯可不及前世,就不怕挡煞先把自己挡没了?”
“生老病死本为人之常理,若执于长生,才是违了本心,那样更悔更怕。”同悲摇头说道,垂眸用染血的手掌轻轻拨弄水面,漾起的水波将那十几只桃偶慢慢推到了他手边,他从中准确无误捞出了写有自己法号与生辰八字的桃偶,抬起头同裴锦春对视。在后者复杂的目光中,同悲双手左右包住属于自己的那只桃偶,慢慢闭上双眼,他嘴唇动了几下,只见一圈佛光包裹住那桃偶。
待金佛光消散,同悲摊开空了的掌心,对着裴锦春露出一抹微笑。
摧毁给自己挡灾的桃偶,也是以此表明自己要与裴锦春同去同归的决心。
裴锦春在那之后没有再提拒绝的话,默许了同悲的所有举动,只偶尔在不经意间用难懂的眼神扫过对方耳垂的耳饰。
浸染好的桃偶尚需点目穿衣,最后供在阵中才算功成。同悲两辈子摞一起也不会针线功夫,只能帮桃偶点目,在旁帮裴锦春裁布理线,用惯了剑器的那双手拿起针线也十分自如,只是在同悲看来,确实有些陌生了。
裴锦春在穿针引线的空余偶然瞥见僧人灼灼目光,不免觉得好笑,扭开头半掩唇轻笑出声,又道:“真有那么稀奇?”
“嗯。”
同悲应了一声,不自觉伸手替裴锦春将一绺黑白掺杂的长发别在耳后,裴锦春扭过头余光扫来时,他的手不自觉僵在耳畔。以世俗凡人的眼光来看,裴锦春本就有着天人之貌,相较于往日凌厉自傲的模样,眼前手执针线、恬静无争的模样更有着说不出的动人。
裴锦春收回略显吃鸡的目光,垂眸继续缝着桃偶的衣衫,一面解答道:“成仙前我也是区区凡人。本就是离经叛道、从家中逃出来一心修仙的不孝子,总不能进了宗门还指望着师长同门日日伺候起居不是?”
他说的是前世的同悲所不知晓的过去,是曾经尚未成为剑仙的裴锦春的过去。从前草木之身得菩萨点化为佛,虽有人形却无人心,今生转世为人,入佛寺这一二十年,他所经历恰似曾经的裴锦春,只是他二人仿佛正好颠倒了一般,也算是难得的巧合缘分了。
说话间,裴锦春已将那些桃偶娃娃的衣裳尽数缝制好了,他指尖一捏断了线,手腕一转一抬,那些桃偶便凭空浮起,随着裴锦春站起走动而漂浮着跟在他身后。待他将角落里原本用来装袈裟的木匣子端来打开,那十几只桃偶便齐齐飞入匣中排列躺好。
“走吧。”
同悲默默上前接过歧阳子递来的玉色袈裟披在身上,二人对视,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从前。同悲最终没有将心里的话问出,他是想知道裴锦春此行究竟是否抱有死志才会如此替他人周全,可话到了嘴边又自己咽下来。且不说裴锦春本就不是畏死之人,就算是时光倒退回百余年前,面对前人无法可制的祸兽,也是他俩一步步配合摩挲出的压制阵法,从前都没怕过生死,如今再问,徒是折辱了裴锦春罢了。
黄昏时分,一佛一道赶到了最后一处大阵附近,入目便是一座无字牌坊,身披黑袍的老人低头蜷缩在牌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