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倪公子对他一笑,原地吹了个口哨,身影却原地消失了。地上孤零零地落着一把剑,还有一张红纸,飘起落到他眼前。
  “天下至宝,应送爱惜之人。”
  游时宴连忙掏起剑,藏在怀里,喃喃道:“不要白不要。”
  他落到地上,见师父已经回到屋中,屁颠屁颠凑上去道:“师父,我饿了!”
  师父没出声,屋内也没有灯,游时宴只能隔着帘子站着,“师父,师父?”
  “嗯,”师父声音有些低,“明日,沈家和柳家会派人来。其中,一个叫做沈朝淮。他修的是怀情道,又天生两根情脉,容易产生执念,情道不可破,不要与他多说话。另外一个,是柳家二公子,唤做柳辰溯。前来治病调理,身体不好,年纪也比你小,你多照顾一下。”
  游时宴微微一怔,开口却道:“师父,你生气了吗?”
  师父笑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对着你生气的,先回房睡觉吧。”
  “哦,山上来外人了,师父不高兴吗?”游时宴垂下眼,“师父不愿意的话,我也不愿意了,不如明天把他们赶下去。”
  师父听见他说直接赶下去,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声,“是我错了。”
  他说完话,后门吱呀一响,屋中已无人。
  游时宴呆愣了一会儿,越想越委屈。
  上不上山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每天学的东西已经够无聊了,还要天天背书,又不能和别人说话。凭什么怪到自己头上?
  而且,师父是医圣,可以治病救人,自己又不是,还要照顾什么姓柳的病人,不应该夸一下自己吗?
  想罢,他撇了撇嘴,饿得踹了一下桌子,“饿。”
  身后一只玉手马上将桌子扶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在他面前。
  师父摸摸他的头,温声道:“吃吧。”
  游时宴饿狠了,却哼哼唧唧一声,“不吃。”
  师父问道:“又怎么了?”
  游时宴拿起勺子,晃悠了一下碗中的白团子,“那个,师父,你知不知道,龙神是什么啊?”
  身后温柔的呼吸声停了一下,师父道:“嗯,三帝之一的龙神,怎么会不清楚。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
  游时宴眼前一亮,咬开白团子里的黑馅,黏黏糊糊地拉住他的手:“快讲,快讲吧师父!”
  师父轻笑一声,“不讲,讲了你便不肯睡了。等明日沈公子来了,你去问他,他们州信的是龙神。”
  游时宴拉长音哦了一声,怀中剑被他碰响,他心里咯噔一跳,“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见人呢。”
  亭前雪落,簌簌落在年长者的掌心,化作寒凉的雨水,凝在纹路与心间。师父挑起帘子,微微哼了一首曲调:
  “一朝英雄拔剑起,换作苍生十年劫。”
  “半步天才赊捧雪,求剑意酒游红尘。”
  他微一敛眸,无神的眼内,隐约听见了时光的絮语。
  “长厌万古,昭昭无双。”
  第五章
  游时宴抱着剑兴奋了一夜,鸟一叫就窜起来了,他跑到山上门前,等着师父出门。
  半晌后,游时宴等得腿都软了,雪没了脚踝,高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别睡了,我们得接人!”
  他被冻得两眼一黑,找了个树角蹲下,抱怨道:“怎么回事?难道师父真被鸟吃了?”
  他咳嗽了几声,这才想起自己没披大氅,属实是自找的冷,没什么力气地缩成一团。
  他正颤着嘴唇打哆嗦,门却被人踹开:
  “沈家沈朝淮,携堂弟柳辰溯,前来拜见。”
  来人将箫转式缩小,沈家世族标配的白金衣衫披在身上,一顶玉竹镶在领口,傲雪凌霜之气尽显。
  柳辰溯面色煞白,似是走不动路了,靠在门槛上喘气,耷拉着眼道:“堂兄,你别念了,这也没人啊。”
  沈朝淮微一敛眸,少年时期还没长成的眉眼有些犹豫,“好,那先进去。”
  “停,”游时宴从树跟里站直了,脸被冻得发红,“有人!你们等一下,我去喊我师父。”
  二人一愣,沈朝淮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柳辰溯突然站定,说道:“游时宴,你不用找师父。”
  游时宴也愣了一会儿,指指自己道:“你认识我?”
  柳辰溯点点头,“你师父早就下去跟我哥说话了,让我们两个先来找你。”
  游时宴顿时委屈了,“他早就下去了?那为什么不给我做好饭再下去!”
  “嗯,他真过分。”柳辰溯漫不经心地应了他这一句话,墨绿色的衣衫湿答答裹在脖颈上,宛若蛇皮。
  他盯着游时宴的脸,不自觉舔了舔唇边,脱口而出一句:“我喜欢你。”
  游时宴被这眼神恶心到了,呛道:“你有病?不对,好像真的有。”
  柳辰溯被他骂得一怔,将手从沈朝淮那边甩开,一声不吭走向游时宴。
  他这人长得太快,高出游时宴和沈朝淮一大头,这么直勾勾走来,真有几分吓人。
  我有剑还怕你?游时宴哼了一声,手指往胸口包裹伸去,准备吓回去,柳辰溯却一把搂住他的腰。
  “游哥。”
  他抱住游时宴,将脸埋在他的肩侧蹭了蹭,自顾自说道:“我肯定见过你的。”
  游时宴被他身上的体温冻了一下,牙齿打颤道:“我警警,警告你,师父让我照顾你,只是说说的,你再不让开,小心我打你!谁知道你这病怎么回事,万一传染我怎么办?”
  柳辰溯哦了一声,声音无波无澜,像个死人一样,甚至加重了力道,搂得他喘不过气了。
  游时宴推不开他,一抬头见沈朝淮还在发呆,神情与枯枝落雪融在一起,端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时间更气了。
  不是,这两个人,上山找事吧?这样闹下去,别说见师父了,恐怕先得见阎王了。过分,打跑了再说!
  他顺势揪住柳辰溯的领口,威胁道:“趁我师傅不在,欺负人是吧?还有,你往身上放了冰碴子吗,冻死了!”
  他一把将柳辰溯按在雪地里,挥拳就要往他肚子上拄去。
  沈朝淮神色一闪,又从身后揪住游时宴的领子,“你——你,你在做什么?”
  游时宴甩开他,恶狠狠道:“你祖宗我教育人呢,滚开!”
  柳辰溯的神色寡淡的像没知觉一样,夸赞道:“游哥厉害。”
  游时宴气更不顺了,一拳挥到他的肚子上,柳辰溯仍旧没反应,沈朝淮却一剑挥来,冷声道:“既是奉命照顾堂弟,断不能让你动手。”
  剑声裹着飞雪,发出铮然声响。四周栖息的鸟儿飞奔离开,羽翼交织内,衔出一片明亮的剑影。
  游时宴反应也快,抽出藏着的剑,一剑抵上去,“让开,和你无关!你要真是关心他,刚才怎么不出手?更何况,他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一个劲儿往我身上钻什么!”
  沈朝淮轻易一转,玉剑灵巧穿过游时宴的手腕,一下将他手中长剑打下。
  他抽身负剑,将柳辰溯扶起,对游时宴冷声道:“不是关心,是应该这么做。自己爬起来。”
  游时宴手腕被打得升疼,抓起地上雪,揉了个雪团扔过去。
  这雪团正扔到沈朝淮脸上,糊了他一脸。游时宴心里大为解气,乐道:“别看我,你自找的!”
  沈朝淮面色十分精彩,唇角抽搐几秒。身后却响起一句温润的人声:
  “游时宴,站定。”
  游时宴眼前一亮,也不管手上的雪了,跑上去道:“师父,师父,他们刚才欺负我!”
  师父甩开他的手,在寒风中,再一次重复道:“我让你站定,道歉。”
  什么?
  游时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一凶生生给红了眼眶,大声道:“师父,你听我说,他们欺你眼盲,看不见骗你的。是他们欺负我,你不要被蒙蔽了。”
  “谁欺我眼盲,我心里倒是清楚。”师父迈步上前,精准地拿起他脚下的长剑,“哪里来的?”
  游时宴哑了声,“……我,对不起。”
  长剑被那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握住,山间烈阳,徐徐照亮无神的双眸。师父单膝跪下,药香弥漫出淡淡的苦味,眼纱随着动作微垂,终于牢牢挡住他所有的情绪。
  他只道:“道歉。”
  游时宴没忍住,眼里挂了一汪泪,咬唇看向沈朝淮,“我没错,是他,他们见我一个人在这里,不说人话欺负我的。”
  师父轻叹了一声,“一言不合便可以胡作非为了?去拿食案,茶要倒满,站——三个时辰罢。”
  游时宴见他铁了心要罚,手上一颤,“好。”
  师父颔首,“去檐外,不许在屋内。”
  他又拉住柳辰溯的手,“你们两个进来吧,我瞧瞧你的癔症。”
  柳辰溯踱步跟他回去,不忘转身看了一眼游时宴。
  寒雪铺着在少年耀眼的白发之下,每一寸的融化都像怜爱。凉意飘进茶水的一股热流内,雾蒙蒙内,游时宴转着的泪水终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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