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啪嗒一声,深入到肺腑的心尖内。
柳辰溯只觉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又掺杂着愧疚与仰慕,正发呆中,腿已经迈进了屋子。
檐外风雪交加,游时宴轻轻地哽咽起来,将茶倒满,顶在头顶上,一边担惊受怕茶水翻了,一边饿着肚子。
半晌后,屋里还在谈着病情,炭火噼里啪啦发出几声热响,师父走去配药。柳辰溯便贴近沈朝淮耳侧,低声道:“堂兄,你把这个绿豆糕给游哥。”
他向沈朝淮塞了好几块吃的,沈朝淮皱起眉,颇有几分嫌弃,“我不去。”
柳辰溯淡淡看他一眼,“哦,我去,可能会被打。”
沈朝淮无法,冷着脸走出了屋子,走到游时宴面前,将绿豆糕递给他。
游时宴还在哭,红肿着眼皮,啜泣了几声,可怜兮兮地问道:“你不会下药了吧?”
沈朝淮道:“嗯,泻药。”
游时宴哦了一声,张开嘴就吃了起来,软舌贴近指尖,唇齿间的呼吸也落在肌肤内。
沈朝淮被舔得头皮发麻,正要发作,几滴热泪又滚到手上,骂声又软了下来,恶声恶气道:“你是野人?”
游时宴示意他看向自己头顶上的食盘,哭得更厉害了,“我能怎么办,我难道有手吗?你打我就算了,我现在用用你的手都不行了,难道你就很善良吗?大少爷。”
沈朝淮犹豫了几下,“你给我食案,你自己吃。”
游时宴嗯了两声,将食案递给他,沈朝淮顶着食案,见他吃得开心,忍不住嗤笑一声,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为什么我要顶着食案?
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可出了事儿又能马上翻脸,该说是太过机灵,还是单纯傻呢?
游时宴见他面色几经变幻,咽下糕点,感激地看向他,“大少爷,怎么了?”
沈朝淮还在郁闷:“快吃,说什么话。”
游时宴吃了两口又凑到他旁边,脸上泪也没擦,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瞧,“大少爷,你真好。”
他扬起一个笑容,细细道:“你剑也好看,人也好看,是我刚才做的不对了。”
沈朝淮哼了一声,耳朵却有些红了,“随便你。”
他将食案递回给游时宴,游时宴的脸马上白了,邀请道:“这样,我也想对柳公子道歉,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沈朝淮一向不给人留情面,“你不想顶,找什么理由?”
游时宴软硬用了一遍,只觉得这冷冰块缺点就在这儿,见好就收,“那你给我吧。”
他乖乖顶着食案,嘴上也没闲着,“大少爷,你从瑟州来的吗?你们是不是信仰龙神?”
沈朝淮斜坐在石凳上,长睫在光下拢出一层淡淡的阴霾,方才顶过食案的臂弯上,长期练剑的弧度优美而有力,此刻顶住额间,矜贵而清雅。
他微偏身,“你问这个做什么?”
游时宴笑嘻嘻地问道:“大少爷,你说嘛你说嘛,我真好奇。”
他说完这句话,脚下一动,头上茶杯晃了几下,差点倒出水来,喃喃道:“吓死我了!你堂弟不是在这里治病吗?你总要多待在这里一会儿的,算我,多了解一下你?”
沈朝淮神色一闪,“龙神已死。传说再长也无用了,比起信奉龙神,不如信奉自己。你如果真的想听故事,那还是应该听财神与太子的传说。”
真难缠。游时宴笑了笑,“大少爷,我就愿意听你的故事,往后还想去你们州玩呢,多讲一讲吧。”
沈朝淮没说话,转手捏诀,茶杯的水跳起后快速平稳,被灵力封印在杯中。
水光潋滟,盏内映出的日光微微泛起了波澜,掀开了少年人的闲谈。
游时宴瞬间轻松起来,仔细听着故事:
“天地灵气化身,化为酒神长厌君与其姐雪女。雪女天性傲慢慵懒,不愿争斗。其弟长厌君却暴虐无道,第一战便屠遍龙域,抽龙骨炼做佩剑。”
沈朝淮声线偏冷,一字一句,如击玉般清脆:
“他屠遍龙域,却发现了一颗尚未长成的龙蛋,便将这龙蛋带回去,准备养大做为坐骑。事后,也不知怎么的,心软了,不仅给这龙取名叫微尘君,还亲自剜下自己的右眼,为龙君调养身体,又寻了水神这只血蛟,顶替龙君的坐骑之位。”
“酒神平定天下之后,四域屠杀殆尽,九州民不聊生。龙神为天下,诛暴君,后又以身殉道,点化下三神,让每个州府得到治理。同时,骨血长埋于天地间,灵力与意识化散,万民借此重生复活。甚至,天下灵气,皆为龙神恩赐,后人可以借此修炼,寻找长生之法。”
游时宴听完后,面色几经变换,扔下食案道:“等等,我要去问一个事!”
沈朝淮一怔,见他已经飞奔离开。而茶水流转内,只映一点残梅,伴随浮沫转动,沉浮未歇。
药室内,师父正对着方子沉思,游时宴却一把推开门,着急道:“对不起,师父!我昨晚偷听你们讲话了!”
他气喘吁吁地上前,扯住年长者的衣袖,“师父,你应该,不会是龙神吧?”
第六章
师父道:“嗯,君子不欲窃人言,你明白就好。另外,我不是龙神。”
他面色不变,默默捏紧手中方子,“真有这么厉害,恐怕不带着你缩在这里熬药了。”
游时宴长抒一口气,“我就说嘛,我就说师父不可能这么不讲义气。”
“什么?”师父微微一怔,“如何不讲义气?”
游时宴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小手,捂住脸,煞有其事道:“我都听大少爷说过了,那龙神被酒神养大,酒神还对他这么好,竟然还杀了酒神。这也太不讲义气了吧?像我,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就一定会报答师父。”
师父哑然失笑,只问道:“依你所言,若苍生疾苦,杀我便可护天下平安的话——你也不会动手了?”
“当然了,”游时宴只觉理所应当,“苍生疾苦,那是他们有他们的苦啊。可师父没了,苦的不就是我了吗?更何况,哪有一个人牺牲了,天下就能平安的道理,真是如此的话,天下还当什么天下?”
他说完这句话,四周突兀地静了下来,斜开的帘子内,只吹来了一缕又一缕的日光,伴随着清浅的呼吸声,让人恍若隔世。
“你常年不下山,只在书中见过苍生百态,当然觉得如隔花雾,瞧不清楚了。”师父将药调好,放在壶中递给游时宴,“你下山见过一两次,便心有大义了。”
大义,大义也不是用来灭亲的吧?游时宴颇不理解,“师父说得对。”
师父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过几日,我寻个时间带你下山吧。另外,三个时辰,你有没有站满了?”
游时宴纠结一会儿,“没有,师父今早上凶我,我惦记着师父,站不下去。还有,我跟沈家少爷道歉了,他也没说什么。要不——现在我回去继续站着?”
师父又捡了一味药材,“不必了,我去熬药,你去跟柳家二少爷说会话吧。记住,他的——病,不会传染你的。”
游时宴眼前一亮,“好,我马上去!”
少年人的脚步匆匆,陷进厚雪里,消湮无踪。像是深埋在泉水里处的温热水流,触碰进寒冰里,被缓缓包裹后,干涸殆尽。
师父抬手触向眼纱,隔着薄薄一层纱雾,脑海中响起柳家大少爷那一句话:
“云逍前辈,阿弟只需一味真药,便可临近真神。而如今幽州百业凋零,无农无银,雪下过后又引不回来,如果不动用情花,您要如何解决困境?难道,您要指望年年耗费财力的祭祀吗?”
“……我只能尽力而为。”
他想起自己应下的这一句话,却难得有几分茫然:九州禁物,触之而用,会有什么后果?
而这份后果,会不会影响游时宴?
一墙之隔,游时宴已经盘腿坐下了。
热炭烧出一屋暖光,火星明灭内,攒动涌出热流。他一边坐着烤手,一边低声下气道:“柳少爷,您好些了没有?”
柳辰溯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淡淡道:“游哥,你上来抱抱我吧。”
游时宴差点没忍住骂他,转念一想,觉得真是奇怪,“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柳辰溯想了想,“不算吧,我在梦里见过你。”
游时宴问道:“什么梦?”
柳辰溯垂下眼,“你上来,我就告诉你。”
“行,你今年多大?”游时宴扯下大氅,直接坐到旁边,一边脱鞋子一边往里凑,“你比我高,真应该叫我哥哥吗?”
柳辰溯见他要上床,斜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这一坐,大开的衣衫便松松垮垮地开了,上面正敷着一层薄薄的药,药草下,隐隐露出血色的伤疤,狰狞可怖。
他沉吟一会儿,“我今年,十七。不能叫你哥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