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见沈朝淮回头看自己,软声道:“似无世间一点尘,朦胧映月——”
那一点点温柔的腔调抓在心底,让四周的叫卖声、喧哗鼓乐、车水马龙的声响全部都消失了,红尘错落内,只剩下又痒又轻的一句话:
“相看再逢春。”
沈朝淮听见心跳突兀地响起了,他动了动指尖,想将热茶拿起,掩盖这一瞬莫名的欲望,开口却是冷声道:“你唱什么?”
游时宴道:“你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
沈朝淮抬起眼睫,热茶进了唇内,竟觉得没什么滋味了,只问道:“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游时宴又殷勤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喝着酒,“大少爷觉得呢?”
沈朝淮没回话,仍旧喝着茶。
半晌后,他自语道:“应该……没意思。”
台上换了一幕,游时宴唱过的词再听一遍,沈朝淮才是觉得真不舒服了。隔着茶杯,他掩下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却是再静不下心来了。
隔岸观火……心火沸沸扬扬,不止不歇。
柳辰溯见到沈朝淮的神情,酒肆醉气里,七分醉意掺着不爽,人也上头了,“游哥,他说你没意思呢。”
游时宴也不开心了,和他咬耳朵,“什么嘛?亏我好好唱了,我刚才没听见,他究竟怎么说的?”
柳辰溯淡淡道:“他说你像楼里唱曲的小馆儿。”
这话也太难听了!游时宴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小馆儿是蛐蛐的意思吗?他说我像虫子叫?怎么可能,师父平常都是这么唱的。”
柳辰溯这才想起山上没有小馆儿这个说法,“嗯,大概是,以后不要给他唱了。还有,我想听。”
游时宴恨恨地咬了咬牙,只问道:“那个太子祭礼的游行什么时候开始?”
柳辰溯指着窗外逐渐分散成两条的人影,道:“快了。”
二人刚说完话,外面人声逐渐喧哗,几位黑衣捕快进屋,直直冲着三人桌子来。
“就是他,”领头的捕快拿出令牌,对旁边人道,“天子脚下,竟敢在诞辰,用昭明太子像欺骗百姓!扰乱民心,致使百姓互殴,抓起来!”
不是,我都扰乱了多少次民心了,怎么就你们抓我!
游时宴着急道:“什么?百姓打架了,你们官服不管,反而抓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去顶罪,哪里的道理?”
他缓了一会儿,看向四周看戏的人们,抽了抽鼻子哭道:“冤枉啊,难道欺负我年纪小,头发白吗?”
他哭得声泪俱下,断人心肠,旁边人确实听得有些怀疑,一时间低声讨论了起来。可捕快却道:“秦州律法,雷霆雨露,俱是皇恩,没有你质疑的道理!上来,拿下去!”
“幽州柳氏在此,容不得你一个捕快放肆。”
柳辰溯从后面站起,墨绿色外袍内,柳家令牌熠熠生辉。
他挡在游时宴面前,放冷的面色配上幽沉的双眸,往前一步靠近,半威胁道:“退下去,听明白了吗?”
捕快面色一变,后退半步以示敬意。
怎么会,柳家二少爷怎么会在这里,也没有人说过啊?这人什么来头?他心里叫苦不迭,可要是抓不到人,更不好交差,动了动嘴唇,“柳二公子,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幽州自有幽州的规矩,可现在是在秦州,如今更赶上诞辰,不好处理。”
“那,”窗边人半面掩在阴影处,瞧不清楚神情,冷声道:“瑟州沈氏,愿为二人做保。”
这下子捕快真被架住了,他硬着头皮道:“这事,这事,二位少爷——”
游时宴清了清嗓子,将自己好好藏在柳辰溯身后,“你们看,他这不就是欺负平头老百姓吗?一看这两位少爷识大体讲道理,马上变了面色,我真冤!”
四周人道了声变脸比翻书还快,连带着早先对官府的怨念一起说了出来。捕快站得愈发没脸,又不好直接惹了二位少爷,憋了一肚子火往外走了。
吓死我了,幸好他们讲义气!游时宴探出一个脑袋,试探道:“真走了?”
柳辰溯想趁机多抱一会儿,沉吟片刻,“再等等。”
游时宴乖乖藏在他旁边,一声也不敢吭了。
沈朝淮见状,心里竟然升出几分不适。
凡此往生,这还是他第一次频繁的被这样的情绪折磨。说来道去,只是一句最简单的凭什么。可这凭什么,又是为何而来呢?
四周有几分安静,游时宴等了半晌,悄悄露出眼睛。
他这一眼,正望到捕快回来了,一把推起沈朝淮,结结实实藏在二人后面,慌乱道:“快快快,把我藏起来,我待会跑回去!”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卷起沈朝淮的衣裳就开始换。
可这次,捕快不知为何,面色反而更难看了,甚至透露出几分古怪,从旁边人手上拿过一张黄色的卷轴,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他一出声,店内所有人全部跪下,游时宴爬到小桌子底下,一边害怕一边换衣服。
“今日微服私访,观千鬼像引人争乱。本不值一提,可又念昭明太子祭礼,恐此人居心不良。特此下旨,将此人扣押扭送。朕,亲自审问。钦此!”
游时宴两眼一黑,差点没力气站起来了,他爬到唱戏的小窗子,往下看了一眼。
以他的轻功来说,不怎么高,只是没有借力的地方。
……管不了这么多了,跳!
街上张灯结彩,华灯倾尽一片,灼灼光华点在两侧人流之内,如银河般流淌。游时宴轻点脚步,在空中悬停了片刻,仍旧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偏偏此时一道琴声响起,号角高高吹奏:“昭明太子,祭过君礼!”
千盏万盏孔明灯同时升起,号角像是风一样带起万千百姓的欢呼声,节日的气氛排山倒海般压来。
远方昭明太子的像隐隐露出,游时宴倒转身子,轻巧地点了一下孔明灯,快速坠下去。
来不及了,以他这一头白发,人越多认出来的越多,先去马车里躲着!
他顺势带走一盏孔明灯,飘进角落里的马车后面。
前方的人似乎正在说话,懒散的声调中带着浓厚地嘲讽,“吾知道了,难道是什么大事吗?事事都要吾过耳的话,吾岂不是要长六个耳朵才够用?”
这马车十分奢靡,帘子都是用上好的红锦织成的,内部红木错落有致,格调高雅,尤其是内部的空余,宽敞得几乎如同厢房了。
游时宴从马车后面逐渐往前靠进去,越听这声音越耳熟。
“吾说过多少次了?废物东西,长脑子当蹴鞠踢的吗?”
原来是倪公子,他正准备踢蹴鞠。
游时宴两嘴一咧,从后厢上来,凑到他耳旁道:“哥哥,我藏一藏。”
倪公子一怔,转头回头看向他。
黑暗中,一轮明灯被少年握在手中,外面荡着的一声声呼唤,都消融在眼睫间靠近的温度内。而新换过的衣衫内,一缕缕冷香寡淡如梅,却更衬出了神情的热烈。
“这什么衣裳,怎么一股龙味,”倪公子眉心一跳,“快把衣服脱了。”
游时宴连连应声,外头隔着帘子的人似乎站直了身子,还没开口,倪公子轻咳一声,铿锵有力道:“滚,滚,滚!”
外面的人马上离开了。倪公子转身看向他,面具下贴近时,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喂,你怎么知道吾在这里的?”
第十章
馆里人被惊到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贪嘴来喝酒,现在只能蜷缩在这里发呆。
不过,这“戏”还是精彩的,毕竟,两个世家公子为自己的朋友仗义执言,也是很好看的。只可惜,正主一直没有出场。
柳辰溯一把抢过圣旨,扫过上面的字迹后,轻哼了一声,一边撕一边道:“柳家抗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酒杯滚落在地,水色洒落铺满,潋滟内照亮他眼底汹涌的怒意。
他的表情明明寡淡,可久居上位者的姿态一旦显现,便格外可怕。
捕快骑虎难下,一时间竟然觉得沈朝淮更好说话,嗫嚅道:“沈公子,事情也已经说完了,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哪怕想收回,也得回宫里再说了。”
沈朝淮眉宇内带着疲惫,冷淡的声音一如既往,“人跑了。”
柳辰溯一怔,转头一拳捶向他,沈朝淮抬手挽了个剑花,硬生生逼退他两步。
二人相视无言,厅内昏黄的烛火,烧亮并列摇曳的身姿,甚至,烫浓了整夜的月色。
柳辰溯忍了一肚子的恼恨,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了,他揪住沈朝淮的领口,低声道:“你把我的人弄丢了。”
沈朝淮握住他的手腕,再逼他靠后一步,霜色的面上隐隐显出几道裂痕。
你的人?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因这突兀的想法,顿时明白了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柳辰溯,现在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