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而于他来说,是下山之后,为了师父抛弃生死,抛弃沈家的安稳,直面抽剑,对向柳家的这一瞬间。
他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欲坠,嗑下第三个头,“试问平生,只求亲朋安稳!大人,求您放我进去,求您!”
守门吏嗤笑一声,本想瞧不起的押下此人,旁边却赶来一个人,对他耳语道:“上面吩咐了,这是云逍的徒弟,快送进去。”
守门吏一怔,不爽道:“来人,开城门,放他进去!”
游时宴双眼一亮,抬腿时却没有了力气,踉跄在地。他的下巴嗑了一片血,血花绽放在煞白的面上,他再次站起,摇摇晃晃走向了守城吏。
守城吏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却看见游时宴解下了自己的剑穗。
那是一个小小的,廉价而发黑的剑穗。在满天雷雨中格外狭隘,又格外郑重。
拥有者捧着一腔热血,浑然不知他放行的理由,坚定地低头道:“大人,我叫游时宴。你今日帮我,往后无论何事,只要拿出这个,我一定赶来帮你!”
守城吏嘴唇嗡动两下,毫不犹豫脱下外袍,“你穿上衣服,进去吧!来人,将三道关全部打开,送此人直入城门!”
游时宴拖着衣裳,一步步进入了主城内。
劫法场,师父,我来救你了。他艰难地往里面搜寻着,直到捕捉到了一丝亮色。
云逍一袭破烂的白衣,被吊挂在法场正中,常年蒙着的眼纱终于摘下,眼眶空洞而干枯。
游时宴猛咳两下,拔腿就往前面跑,喊道:“师父!师父!你抬头啊!”
他这一喊,像当年喊着要像师父讨饭吃的孩童般,真引得云逍抬头了。
而此声落下,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来人从马车上缓缓走下,阴冷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走在瓢泼的大雨内,将伞缓缓打开,含笑道:“游公子,你知道吗?晨要到了。”
柳珏——柳珏,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游时宴来不及反应,眼前出现数道身影,牢牢将他按在地上。
为首的人早就埋伏久了,生得胖实敦厚,得意地邀功道:“长公子,我是朱孝成。您认识吧?”
好,好,朱孝成。
游时宴记下这一个名字,四周响起响亮的锣鼓声,天上一缕刺目的日光,落到了他狼狈不堪的眼内。
晨至。
他几乎是绝望地看到这一幕。
而柳珏撑着伞走向他,声如恶鬼,却又儒雅:“你有很多问题吗?比如我怎么骗到你师父的信,比如皇室为什么帮我,比如……沈公子欺瞒了你什么。”
游时宴冷眼看他将信打开,柳珏道:“其一,我告诉了你师父你在我这里,以你性命要挟。其二,皇室昭明太子在上,派陛下助我。其三,沈公子全程知道这件事,是他在骗你,骗你回沈家。只可惜,你太聪明,也太作茧自缚,你师父迟早是要死的,何必揪着不放呢?我是真心实意想护着你的,也算是喜欢你了,你为何逼我呢?”
游时宴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锣鼓落下的那一瞬间。
今日雨大,不知是百姓不愿来,还是皇室特意屏退了他人。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吼道:“晨起,行刑准备!”
游时宴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喉间血腥味涌起,袖间藏好的长剑出鞘,顷刻间,面前人头颅落地,法场前的人一时停了手,纷纷看向他。
游时宴的身姿如流风回雪,长袍在雨内翻飞,潇洒而肆意。
他一脚踢飞朱孝成的脑袋,水与血混在一起,惊在衣诀之旁,憋着的气终于骂出:“孝?长成这样就是极大的不孝,简直就是贻笑大方!柳珏,你骗我师父再先,欺我年幼在后,你有本事别躲起来!今日我就要救我师父,谁敢拦我!”
他话音一落,身影如燕,轻功在脚下一点。霎时间,千道剑影袭来,劈碎天间雨帘。
转式为剑,凝灵作法,是沈朝淮。
沈朝淮微一转剑,剑锋擦着游时宴的脖子而过,轻声道:“最后一次跑的机会了。”
游时宴一怔,剑影落下的瞬间,他低头勉强擦过,脑子里已经转出了千百个想法。
沈朝淮帮过他,无论今日成事与否,劫法场都是死罪,他都不能连累沈朝淮和沈家人。更何况之前用过一次玉佩,又欠他一次恩情,一定不能害了他!可师父决不能死,更何况这个时候了,自己更不能跑。
游时宴一抬眸,远处沈夫人转了一下神态,闭上了眼睛,唇语道:你答应我不认他了。
游时宴马上抽出剑,剑声琅然碰撞,如玉击石。他将玉佩扔在沈朝淮怀中,一剑指向沈朝淮的眉间,艰难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既然拦我,我便连你一快杀!”
沈朝淮肺腑一寒,情脉陡然间乱撞,分神片刻,游时宴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甚至能察觉到少年人炙热的体温。
他在那一瞬间为游时宴让开道路。游时宴不敢看他,更不敢有什么反应,直直奔向前方。
师父,我一定会救下你的!
他往前掠去,云逍的身影近在眼前。
行刑台上专用的斧头却突然一晃,柳珏亲自按下了斧头。
他淡淡道:“我没躲你。”
第二十章
头颅落地。
血液飞溅一片,断裂的身体如同破碎的风筝,瘫在地上。云逍并未挣扎,神态也丝毫未变,头颅沿着行刑台的阶梯滚下的时候,仍旧安宁。
……假的。
游时宴双腿一软,在台上长长跪下,面上神情如提线木偶,无悲无喜。
等到沾血的头颅滚在他的怀里,他的两手布满鲜血,血液顺着指缝沾湿了整个衣衫,才恍惚意识到这是真的。
那个会跟他说夜半太凉,莫要贪杯多食,会教他读书学礼,教他人生际遇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再也不会见到当初收养他的云逍了,再也不会回到一个真正的家里了。
从此长夜,再无破晓之日。
游时宴麻木地抬起眼,天上层云点点,如同浮动的金斑,又如龙鳞片羽,日光射出一缕,正中灰蒙蒙的眸内。
雨过天晴。
他将剑抽出,四周埋伏的士兵早就做好准备,最旁边的秦伏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而前方的柳珏神色寡淡,似乎解了心头大患。
……欺我师父,害他身死。我要杀了你们。
游时宴将剑放下,惨白的面色上浮动起浓烈的恨意,用尽全力,几乎是声嘶力竭般喊道高:“神君不佑,剑法可护。试问今朝!”
霎时间,他扔起酒壶,酒壶琅然一声,发出震耳声音,顷刻间荡出灵波。剑因此振动惊起,他顺势弯腰收起,右手挽了一个剑花,左手将剑鞘高高抛起。
抛起的剑鞘落下一道阴影,游时宴精雕玉琢的容貌隐在半明半暗之处,纤细的手腕伶仃变化,飞速掠过时,剑影仍如细雾,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这竟然是当今天帝,秦州皇室信仰的神明,昭明太子成神之式——为一人,攻一国,醉花间!
试问今朝,春日花初绽,嫩蕊剥后酿酒,万军之中,我仍醉倒于花间,酣眠而大笑。何人今朝,与我同醉?
只道醉梦一场。
士兵因这一式打了退堂鼓,顾忌神明不敢上前,可皇权之下,仍有人敢于站出。
他的脚在发抖,可还是往前一步,掷出了长矛,贯穿了游时宴的右肩。
鲜血在面前绽开,少年人的身体摇摇欲坠,半撑着低下头,一头白发与血融于一起,含雪于血,只有手中长剑,在烈日下仍然闪耀。
士兵似乎有些不相信如此轻易,周围士兵的气势却顿时被他点燃了,声壮如烈阳,一声声呼道:“除贼人,灭贼子!壮我秦州声势,奉我昭明太子!万古香火,长青不老!”
一声声口号如同排山倒海的浪潮,万军踏着铠甲上前,气势如虹,喊道:“信我昭明太子!奉我九州皇族!”
领军将士举起手中长矛,皇室的时代如尖顶的亮光,熠熠生辉。
“为苍生,除贼人!”
他们整装严肃,往前齐齐对向一个,半跪的少年郎。
恍惚间,不知是谁先听见了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从九州之外传来,倚着长剑出鞘的侠义,脱离了稚嫩与茫然,含着清醒的杀意。
“醉得太过,可要变成傻子了。”
顷刻间,面前闪出一道寒光,万军身体被剑影切割,齐齐瘫倒在地。而游时宴自半空中落下,身上一丝伤口也没有,只是垂眸看向手中沾血的剑。
醉花间。要破这一招,决不能看,所见皆为虚无,都是醉后幻影。只有用心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身影。
可惜,世人无法不看红尘,神君也无法不看众生。
所以,这一剑,无人可破。
游时宴听见耳朵边弦声嗡嗡的催促,知道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仍旧睁开眼睛,看向一切的最终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