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师兄虽然仍旧在笑,眉眼却有些倦怠。
  “放心,已经找到了。”
  ***
  次日,方澜就见到了他们的新向导。
  对方开了辆又脏又破的皮卡,车轮和车身上沾满了厚重的泥浆,瞧着从刚从山沟的泥地里趟出来。
  向导下车时用力关上门,方澜能清晰地看到那扬起来的尘土,堪比北市的雾霾。
  等向导从驾驶座的方向绕到他们面前,方澜双眼圆睁。
  感觉就像从烂糟糟一堆泥里,突然钻出了一棵顶顶漂亮的树。
  少族都这么帅吗?
  新向导长得很高,比黎师兄还高,跟她说话时低垂着眼。对初次见面的人,冷漠且吝于笑意:“你好,我叫闵珂。”
  声音低沉沙哑,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太冷淡。
  冷淡的向导单手接过方澜背的仪器箱,轻松放进后备箱里。
  向导穿得很少,只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越发显得肩宽腰窄,肌肉轮廓清晰分明,让方澜忍不住看了又看。
  等向导上了车,方澜才小声道:“帅是很帅,但不冷吗?”
  黎因:“神经元对温度感受彻底断联的经典案例,他的下丘脑已经决定冷是一种幻觉。”
  方澜差点噎住:“他得罪你了吗?”
  黎因笑得和善:“没有哦。”
  一行人上了车,黎因没坐副驾,而是跟方澜坐在一排。
  两个人一直聊天,大多是学业上的事情,涉及不少专业术语。
  而向导则专心开车,没有搭话的意思。
  中途方澜收到了另一个小组成员林知宵的信息,对方给她拍了张因为过敏而肿胀的脸,方澜觉得很好笑,挪到黎因旁边,将手机递给他看。
  两个人脑袋刚凑到一起,突然车子一个刹车,方澜没系安全带,本能地撑住前座。
  “抱歉。”闵珂好像很真诚地建议道:“这里羊比较多,你最好系上安全带。”
  道路中央,有一只毛发发黄的小羊站在车前,睁着无辜的大眼。
  闵珂鸣笛数声,按得又重又急,惊起路边飞鸟,小羊也撂蹄子跑了。
  车子再次缓缓行驶,黎因问方澜:“你有没事?”
  方澜摇了摇头:“师兄,这里的动物都不怕人诶。”
  “可能是因为高原缺氧,羊也傻里傻气的。”
  黎因顺着她的话语望了窗外,没留意到羊,倒是看见山坡上静止着一团雪白的雾气:“那是云?”
  方澜反驳道:“是雾吧。”
  前方沉默开车的人:“是云。”
  方澜:“……”
  这里海拔不过两千六百米,云能停在半山腰?
  转过头,方澜见黎因冲她得意挑眉,她忍辱负重地把头拧了回去。
  十分钟后,阳光总算冲破厚重的云层,铺天盖地撒向大地。
  汽车行驶在笔直的国路大道,蓝天与群山明晰了草原的边界,慢悠悠的牛群像黑色云朵,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左侧的彩林被光淋得鲜艳,满目黄绿交错的树林,偶尔点缀几株艳丽红枫。
  秋意织出彩缎,如梦如幻。
  系着安全带也不能阻止方澜的好奇心:“牛还能爬这么高呢!师兄你看到没有,山坡上有好几头!啊!那里还有两头牛在接吻!还是一黑一白的,怎么连牛谈恋爱也得政治正确啊!”
  黎因不由笑出了声,这是他来到白石镇这么久了第一次放松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黎因:“整天都在胡说八道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与闵珂在后视镜中对视上了。
  闵珂那双好似无机质的蓝眼珠,化作全然冰冷的载体,安静地盯着黎因。
  似掀起滔天骇浪前,风平浪静的蓝海。
  相互交织,暗潮汹涌的目光,中止于黎因的轻轻一笑。
  那是一个很礼貌的笑容,体面又客气。
  这笑他会给任何人,宾馆前台,医院护士,饭馆老板娘,亦包括闵珂。
  就好像闵珂没什么特别的,对黎因来说,闵珂只是段无足轻重的过去。
  连恨都得不到。
  第4章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一条位于草场边缘的溪流。
  这里能看到不同的植物群落,可以提供与高海拔区域不一样的生态信息。
  放牧区的草坪青黄交接,牦牛由远及近,三两成群。
  高山牦牛的叫声非常粗野,听起来像没油的摩托车,跟黎因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溪流南边是面山坡,树干斜斜地插在上头,五色经幡围着树缠了好几圈,风吹猎猎作响。
  方澜问:“怎么到处都是这种经幡?”
  作为向导的闵珂,总算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人们相信风吹动经幡一次,就是诵经祈福一次。向神明许愿千万遍,神将实现你的愿望。”
  话语间他垂着眼,看着地上倒映的树影。
  经幡的影子像飞鸟,似乎要挣脱尘世束缚,降落神明身旁,诉说凡人愿景。
  或后悔,或期盼,或贪婪,或渴望,皆为俗世欲求。
  “挂在树上更方便风吹是吗?”方澜好奇地凑近看那些经幡:“向导你也是少族吧,你会经常祈愿吗?”
  “嗯。”闵珂随声应道,没有深入话题的意思。
  黎因心想这人幸好不是旅游向导,不然真的很不称职。
  也不知选雪山向导这一职业,是不是因为可以跟客人少说两句。
  方澜双手合十拜了拜:“希望我们这次野采顺利,论文过个好期刊,凑够因子好毕业!”
  黎因:“做人要有梦想,不如许愿论文能发nature、newphytologist,《生态学报》。”
  这些都是知名期刊,论文在上面刊登可累计较高影响因子。
  方澜大惊失色:“师兄,我现在许愿下辈子投胎成富二代,不再搞学术还现实些!”
  因为影响因子不够,毕不了业的大有人在,大家都是一边命苦给实验室打工,一边辛苦准备论文。
  方澜猛抓头发:“读研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想不开读博啊?!读博到底有什么好的!”
  黎因卸下沉重的仪器箱,戴上手套:“毕竟从博士开始,就以突破人类知识边界为目标,科研最浪漫的地方,不正是与未知对话吗?”
  “只是现实中每年八万博士,一年二十四万创新点,在仅剩的空间里为了毕业不得不发论文,环境也没有耐心等待去发现真正重要的问题。”
  黎因叹息摇头:“所以才说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考研读博。”
  黎因没有经济烦忧,依然觉得压力很大。
  他喜欢纯粹的科研,不喜欢如今的环境。
  抱怨归抱怨,该工作时,他们还是得迅速进入状态。
  他们沿着溪流设立样方,采集少量植物样本,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水质分析以及土壤调查。
  等忙完一通,已是下午。
  闵珂开车带他们去吃饭,这里远离白石镇,荒郊野外,人迹罕至,根本找不到餐馆。
  最后闵珂将他们带到一个少族人的家中,只见他站门口同少族大哥聊了几句,而后拿出钱包,塞了几张纸币递过去,皮肤黝黑的男人则推着闵珂的手不肯收。
  两人拉拉扯扯好一会,闵珂才回头对他们说:“先进去吧。”
  这里和黎因入住的宾馆外观很像,一楼是储藏间,堆满牧草饲料、农具和粮食,要吃饭得上二楼。
  黎因看了眼通往二楼,狭窄又没有扶手的木质楼梯:“师妹,你先别上来,要是不小心踩到你,我可没钱报医药费,顶多买包创可贴。”
  方澜:“你再说多两句,一会我看谁给谁报医药费!”
  窄梯看着险峻,踩着却很踏实,他从洞口探身而出,待看清二楼的情景时,他愣住了。
  昏暗二楼倾斜着一线天光,小小的佛堂前香火缭绕,老者跪坐蒲团上,手指翻捻经书,嘴里低声轻吟。
  这场景实在庄重肃穆,任何声音都会惊扰这场诵经祈福。
  这时他感觉到腰上被人扶了一下,那绝对不是方澜的手,隔着冲锋衣,都能感觉到掌心温度很高。
  “怎么不走了?”闵珂的声音至下方传来。
  黎因打开腰上的手,迅速爬到二楼,似被人用火燎了尾巴。
  他的腰部本不那么敏感,但那记触碰,就像打开尘封已久的魔盒。
  他想起蓬松的卷发拂过肩胛的酥麻,想起热烈贪婪的吐息沿着脊柱游走而下。
  指印、吻痕,淤红遍布的腰身。
  隐晦的、潮湿的,暗红的记忆。
  他缩在二楼角落,直到腰背抵住了墙面,才有了安全感。
  闵珂上楼后,往黎因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朝黎因走来。
  黎因迅速绕开闵珂,俯身向楼梯口,朝爬上来的方澜伸出手。
  方澜抓住他的手上登至二楼时,也被环境所震慑,只敢紧挨着黎因,小声说话:“谢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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