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只一个动作,宁祈的泪便倏而止住。她笑吟吟地爬上他的背,由着他将自己背起,双手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背着她徐徐向前走去。
  少年肩膀宽阔,力气也大,背着她也并不费力。他的步伐很稳,让宁祈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宋怀砚又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哥哥?”
  宁家的独女,竟有个亲哥哥?
  他对她的来历过往颇为好奇,便开口去问。
  一提到“哥哥”,宁祈倒是反应很快,轻声答道:“对呀……”
  她拢着宋怀砚的脖子,往边上侧了侧,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忙否认道:“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我的哥哥,才没有你这么凶呢!”
  宋怀砚嗤笑一声,顺着她的话说道:“这么说来,你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了。”
  “对呀,他很温柔,对我也特别特别好……”宁祈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沉吟半晌,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轻,似是要被风吹散,“只是……三年前,他便去世了……”
  “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
  竟是去世了。
  宋怀砚心中喟叹一声,正要出言宽慰,却听宁祈再次开口,蚊呐般道:“对你这般好的人,却又忽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懂不懂?”
  她忽而变得执拗起来,一遍遍问道:“……你懂不懂?”
  此话一落,宋怀砚原本沉寂的双眸之中,难得撕扯出几分痛意。
  他望着不远处冷宫的方向,稳住呼吸,过了良久才答道:“我懂。”
  宁祈忽而沉默。
  夜色迷离,身后的少女意识也模糊不清。在如此情形下,宋怀砚也不知为何,竟难得生出一股勇气,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苦抽丝剥茧开来。
  他轻启薄唇,嗓音喑哑:“自小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母妃是唯一肯对我好的人。除了她,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欺辱我,想要折磨我,除掉我……可我记挂着母妃的良善,便将这一切都忍了下来。”
  “可我太天真了,竟没料到……我的母妃,也死在了他们手中……”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枯木飘零,漫天飞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死寂,似是将无数希望都埋藏吞蚀,只余下无尽的悲伤与虚无。
  沉甸甸的绝望覆盖着碧瓦朱薨,冷宫更是凄清寂寥。少年劈柴回来,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内心却是轻盈愉悦的,想着尽快回去,给母妃道一声中秋安康。
  中秋,也是他的生辰呢。
  可他没想到,等着他的不是母妃温暖的笑,而是一道轻飘飘的白绫。
  一个沉甸甸的人命。
  太监用白绫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满脸涨红,气息微弱,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怀砚厉声嘶吼着扑上前来,怎奈少年身形单薄,寡不敌众,被一帮太监轻易地拦下,将他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他衣着单薄破旧,肌肤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狠狠相擦,很快便裂出几片伤痕。暗红色的鲜血裹挟着少年的无力与绝望,徐徐蜿蜒而下。
  染透了他的玄衣,也染红了母妃整洁的衣摆。
  他拼了命地去挣扎,喉咙喊哑,目呲欲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死在他面前。
  然而这还不够。待他的母妃没了气息,那太监们为了泄愤,还在她的尸身之上狠狠唾骂、鞭打,他去拦,得到的是遍身狰狞的血痕。
  最后,她的尸身是被拖走的,连个草席都未曾裹上。
  她死不瞑目。
  那日,少年绝望地跪在冷宫的落叶之中,最后只哑声问了一句话。
  他问,这是谁的命令,是谁要杀他的母妃。
  太监冷笑着告诉他,是陛下之旨,是天命难违。
  是他的父皇,杀死了他的母亲。这皇宫里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都是帮凶。
  仇恨的种子一经萌芽,便裹挟着杀气恣意生长,再难回头。
  太监说是天命难违,是天命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那么,他便要成为天命,不死不休。
  其后的日日夜夜,他变得愈发孤僻狠毒,学会了无数阴狠的手段,害死了无数人。
  那些残害过他的太监,瞧不起他的贵胄,他的兄弟,乃至他的父皇……最后,都死在了他的脚下。
  他报了仇,孤守在深宫之中,所有人都憎恶他,却也惧怕着他。
  无数次月圆之夜,他都会踩着冰冷的月光,来到冷宫,踏入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抚慰她的亡魂。
  大仇既报,天命已得。
  可那个待他最好最好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宋怀砚望着冷宫的方向,忽而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过中秋,也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中秋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摊绝望的血,以及滔天的孤独与冷意。
  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宁祈。
  一路徐行,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冷宫之前。瘆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几乎要锁住宁祈的感知,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这一路,她倒也踏实许多。
  宋怀砚在冷宫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里望过去,眸光霎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徐徐俯身,将宁祈放了下来,扶着她靠在冷宫的门前,温声交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不会走太远。”
  宁祈疏懒地倚着门前的柱子,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只一股脑地点头。
  宋怀砚微微颔首,而后朝里迈去。
  冷宫枯林盘虬交错,连一轮满月都能被阴翳的枯木所遮挡,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浓稠的黑寂。宋怀砚墨发玄衣,几乎融于这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行至母妃生前的宫殿前,顿住脚步。
  他微微躬身,自袖中取出几柱未燃的香,安插在母妃死去的地方,算是祭奠。
  四野岑寂,冷宫荒僻无比。宋怀砚一时情绪难控,自言自语道:
  “母妃,儿臣又来看你了。”
  “重走一遭,可今年的秋日也格外难熬,我连您的画像也没有护住……母妃,儿臣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呢?这样,儿臣或许也能拼命改变些什么,也许你也不会死在父皇手中……”
  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他轻叹一声。唯有在母妃这里,他才能有些孩子气地感慨,喃喃道:“母妃,今日是儿臣的生辰,您也该为儿臣开心吧……”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空气忽而被一阵甜香惊扰,将他的气息蓦地搅乱。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眸,只见宁祈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歪着脑袋站在他身侧,长长的影子将他的身形覆盖。
  她的步子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看着宋怀砚,她忽而笑起来,双颊浮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粲然:“你说什么……今天……是你的生辰诶!”
  第32章 玉佩
  宋怀砚沉湎过往回忆, 未有防备,少女突如其来的靠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如同之前无数次“祭奠”母妃那般,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便下意识地侧步,将那几柱未燃的香踩碎在泥尘之中,旋即回头看向她。
  少女灿烂如阳的笑,尽数映入他的眼帘。
  他就这般望着宁祈, 指尖停凝,鼻息微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本就无须防备她。
  她本就纯真无邪, 此刻酒醉之下,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于是他渐渐放开呼吸,方才紧绷的脊背亦放松些许。想到宁祈方才的疑问, 他略一斟酌,不大自然地“嗯”了一个音节。
  便见面前的少女, 脸上笑意愈发深切了。
  她双颊之上酡红未减, 吐息仍混晕着迷离的酒气, 醺然醉人。听到宋怀砚的回答,她忽而雀跃起来,欢快地拍着小手, 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宋怀砚,生辰快乐呀!”
  声音清脆,宛若鸣泉流涧,在这般阒寂的夜色中更是分外好听。
  话音落下, 宋怀砚遽然一惊,眸中闪过几分诧然之色。
  她脑子不清醒, 这个时候倒也认出他来了。
  她对他说,生辰快乐。
  她是他自小到大,除了母妃之外,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察觉到这一点,宋怀砚气息再次放缓,面上的沉静漠然终究再难维持。
  偏偏在酒醉中,宁祈兴致上来了,凑得也愈发近:“宋怀砚,过生日的,你怎么一个人呀?”
  “宋怀砚,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嘛!”
  “宋怀砚,有人送你生日礼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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