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倒真是奇怪……”宁祈喃喃着。
  宋怀砚捕捉到什么, 眉心微蹙,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你的意思是……茉莉不是天水村的人?”
  “是啊,这姑娘是前两年才来这儿的, ”老者答道,“据这姑娘的意思,我猜呀,她应当是在薛家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好姑娘从豪族沦落至此,又对薛玉如此痛恨……就不得而知了。”
  “只不过, 你们也不必把此事太放在心上,只要不提起薛氏便好,”老者补充道,“茉莉这姑娘,到底是个心善的呢。”
  宋怀砚笑着颔首:“您放心,我们一定记着。”
  告别老者后,宁祈望了望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身侧的少年,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这么平静,是不是很了解薛氏啊?”
  薛氏。
  宋怀砚身形一滞,抿了抿唇。
  他自然了解薛氏。
  薛氏乃百年豪族,书香世家,声名显赫,其一百条家训更是为人称道。薛氏家族子弟均为文臣,玉洁松贞,如圭如璋。其长子薛玉,更是被赞为世家第一君子。
  上辈子,宋怀砚对薛氏的威望早有听闻,却未曾有过接触。直至他登基称帝,暴戾无情,因昀江起义而下令屠杀昀北时,才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美玉。
  红羽纷飞,流血漂橹,百姓的尖叫声充斥着各个角落,蔓延缭绕的血腥气令人舌根泛苦。薛家历代为文臣,无兵可战,便只好带着幸存的流民,举族迁往邬南。
  血红的天地中,只有薛玉一个人,倔强地留了下来。
  他一身白衣胜雪,仿佛身后的兵荒马乱都成了他的陪衬。极有风骨的人跪在了宋怀砚面前,脊背却依旧挺直如松。
  他将长剑递给宋怀砚,轻声说,昀江起义乃薛氏管辖不慎,他身为薛氏长子,愿担下一切责任。
  他愿用自己的命,换昀北太平。
  宋怀砚赞赏他的勇气。但他平生最恨那些正人君子,恨那些无垢的白衣,看着面前皎若玉树的青年,听着他为百姓陈愿的字句,他没来由地觉得憎恶,觉得恶心。
  凭什么有人可以自小在光明中成长,可以一命挡千军,为世人称颂。又是凭什么,他便只能一生黑暗,用鲜血来填充自己的孤寂,成为千古罪人?
  他开始憎恶自己,厌恶自己的一身罪恶。
  可这样的情绪,只会在他心中激起无尽的仇恨。
  于是那天,他攥起了长剑,狠狠刺入薛玉的胸膛,而后决绝下令,屠灭昀北。
  滚烫的鲜血溅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最后一丝人性,也就此尽数消弭了。
  黑夜笼罩天地,一代美玉就此陨落。
  ……
  宋怀砚顿住脚步,拢回思绪,气息也不由得渐渐放缓。
  这些血腥的过往,他自然不会告诉宁祈。想到宁祈方才的问话,他略一斟酌,只是轻声答道:“薛氏的名声,我自是有所听闻的。薛氏是昀北第一士族,推崇德治,门生不计其数。”
  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这位长子薛玉,更是个一等一的君子。”
  “君子?”宁祈重复着这两个字,更加疑惑了,“那茉莉姐姐又跟他发生过什么,才会这样恨他……”
  “谁知道呢,”宋怀砚轻笑道,“恨一个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恨……
  宁祈耸了耸小嘴,觉得这个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右是旁人的恩怨,也不会太牵扯到他们。
  她便默默地搀着宋怀砚的胳膊,徐徐往回走。二人便无声地行走在乡间小道中,岑寂无比。
  *
  这些时日,因着宋怀砚的眼疾,他们只好留在茉莉家中养伤。所幸天水村的百姓都极为质朴,对他们多有照拂,茉莉也如老者所说一般,心善的紧,他们的生活倒还算自在。
  宁祈每天跟着茉莉打整花草,放放纸鸢,倒还有些喜欢上这般闲适自得的日子了。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家里有个小瞎子,茉莉在外做生意的时候,总得她亲自照料他。
  其实这小黑莲瞎也有瞎的好处,满腹坏水施展不开,嘴臭的毛病也收敛了些,就是在茉莉跟前时,他总爱对她“娘子”“娘子”地叫,弄得她好不别扭。
  但目前二人伪装身份,她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他叫了。
  这日霜降,晌午时分,天气倒还算晴霁。宁祈不想浪费这么好的天儿,寻到了一只极为好看的纸鸢,可茉莉已经出去忙活了,也没人陪她。
  宁祈思来想去,也只好试着去找宋怀砚。
  她一手提着线轮,一手拽着纸鸢,雀跃着来到宋怀砚的屋门前。少年端坐在桌案前,眉眼被白纱覆着,削弱了许多阴冷与戾气,她似乎也没有往常那般怕他了。
  于是她极为自然地走到他身前,试探着问:“宋怀砚,天气这么好,你要不要陪我出去放风筝呀?”
  宋怀砚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下意识地微微仰首。随着他的动作,从支摘窗透过来的一道金色日光,恰如其分地洒在他的侧脸上,漾开一层暖意。
  的确是个极好的天气。
  宋怀砚唇角微微上扬,可一开口却是:
  “让一个瞎子陪你放风筝?宁祈,你居心也太险恶了吧。”
  宁祈:???
  得,亏她还觉得这些日子他收敛了些呢!
  她气鼓鼓地跺着小脚,语气不满:“宋怀砚,你能不能别老把人往坏处想,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本姑娘愿意带你去放风筝,那是看你一个人可怜,好心好意……”
  还没说完,忽而被少年清磁的声音打断:“我又没说不陪你去。”
  宁祈及时刹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两眼一亮,可一个“太好了”还没说出,却听少年又道:“娘子有令,宋某不敢不从。”
  宁祈:“。”
  这小黑莲,不经夸呀不经夸。
  但眼下宋怀砚身体有疾,她想,自己还是不必跟一个小瞎子计较。
  于是她还算温和地扶起宋怀砚,带着他徐徐朝门外走去。
  *
  昀江水面豁然,与长空一色,如同一卷开阔的水墨画。天水村的耕地便聚集在昀江之畔,深秋时分,麦浪金黄,风一吹便连了天。
  看着这样的景色,宁祈也顾不上宋怀砚了,抱着纸鸢便往前跑去。
  感受到少女气息的抽离,宋怀砚“欸”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一拿到纸鸢,连他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管了,让他一个眼盲之人干站在原地。
  这事儿,也只有宁祈做得出来。
  但感知到少女的愉悦,宋怀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长身静立着,朝她奔跑的方向微微侧眸。
  灿然的阳光恣意倾洒,照在人的身上,令人仿佛能听到生命流动的声音。他就这样站在日光中,虽然看不到眼前的景色,却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勾勒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面前该是怎样的场景:
  青山松落,麦浪滚滚,天地间一片玓瓅辉然,而少女牵着纸鸢往前奔跑,摇曳的青丝沐浴在阳光之中,映照出细碎的金光。
  她那藕粉色的裙摆应是迎风飘扬的,宛如一只自由翱翔的青鸟。
  隐隐约约,耳畔似有少女的笑声传来。
  她笑起来,该是比阳光还要明亮的。
  宋怀砚面色沉静,气息放缓,静静感受着时光的停凝。
  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去想,若他只是个生于一隅的平民,自小在山水与旷野中生长,远离朝野纷争,远离朝野喧嚣,耳畔只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若是能就这样一辈子……
  还未及深想,他的思绪忽而被宁祈清脆的声音打断:“宋怀砚,有人找你!”
  宋怀砚身形一颤,下意识地问:“何人?”
  便听身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似乎有人在他身前跪下,哽着声音道:“殿下……卑职终于找到你了。”
  竟是他的心腹,剑云。
  若换作往日,逢此危机,他必会急不可耐地与剑云取得联系。可眼下听着剑云的声音,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烦躁。
  身处山水之畔,四野空岑澄明,剑云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总让他有种割裂的怪异感。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剑云声音断断续续的,如泣如诉:“殿下……都怪我没护好您。那日刺客生变,我眼睁睁看着马、马车脱缰,却被刺客困住,来不及救您……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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