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片又一片,仿佛在火光中盛开的红莲。
  “砰——”的清脆一声,薛玉手中死死攥着的长剑,因失力而脱离,跌落在鲜血横布的地面上,溅起一圈浮尘。
  他终于再也强撑不住,当着沈莫离的面,在火光之中,徐徐倒下。
  “薛玉!!!”
  只一瞬间,沈莫离仿佛听不到了所有声音。
  眼前,只有纷飞的血羽,以及那熟悉却死灭的双眸。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失去生命,原本如玉如松的身影在夜幕之中跌落,又融化在了烈火之中。
  破碎而绝望。
  而他此生最后一句话,竟是对她说,这是他欠她的。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滴落,融入尘埃,无声无息。
  她看着暗卫带着自己逃生的方向,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只觉意识沉浮,眼前一片混沌。
  随后,便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第51章 破碎
  翌日清晨, 宁祈是在昀江下游的幔帐中醒来的。
  堪堪拂晓的时辰,远处天边漫上一层浅淡的蟹青色,衬得远山愈加苍茫清寂。
  平日里, 按照宁祈的性子,是断断不会醒得这般早的,只是昨夜儿里经历如此一番生死危机,倒让她后怕不已, 提心吊胆了整宿,未曾好生入眠。
  昨夜……
  宁祈掀开幔帐,朝岑寂孤冷的旷野望过去, 暗自心惊。
  昨夜情况危急, 几乎是性命攸关,若非剑云携暗卫及时赶到,恐怕这个时候, 她早已丧命在刺客的刀下了。
  暗卫护送着他们匆匆逃离,一路顺江而下, 直奔宋君则设下的驻扎地, 这才让她捡回来一条小命。
  只是……
  宁祈目光游移, 遥遥地朝沈莫离已被烧尽的院落望过去,抿了抿唇。
  只是一想到昨夜死在烈火中的薛玉,纵使她同他素不相识, 还是忍不住连连惋惜。
  如此君子,风华正茂,却就这般葬身在与他无关的刺客手中,实在是好不值得。
  对了, 也不知道沈莫离现在怎么样了……
  昨夜她同宋怀砚先回到营地,同宋君则简单交代一番, 又过半晌后,才有暗卫带着沈莫离回来。当时的她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唇色尽失。
  也不知是被烈火伤的,还是又遭遇了什么。
  之后宋君则也安排了幔帐,让沈莫离暂且歇下,当时的宋怀砚正包扎着伤口,闻言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算是默许。
  现在这个时辰,沈莫离会不会也醒了……
  ——她得去瞧瞧沈莫离。
  这般想着,宁祈果断地穿上干净的外衫,掀帘而出,朝沈莫离幔帐的方向走去。
  “去做什么?”她还没走出两步呢,身后突然冒出来一道极沉的声线,吓得她浑身猛地一抖。
  她惊慌地转身,瞧清了来人,松了一口气,旋即面露疑惑:“宋怀砚?我方才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你啊,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宋怀砚轻笑:“郡主怕是昨夜危难之时,伤了眼睛。”
  他改了在天水村的朴素装扮,换了身华贵些许的装束,依旧是玄衣猎猎,衬得他气息愈发阴魅起来。
  又是那朵惯会呛人的小黑莲。
  宁祈气得直跺脚:“你!”
  宋怀砚勾了勾唇角,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深深地看着她,倒是也没再戏谑:“我也只是刚醒。
  “你还没回答我,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也不欲同他置气,如实道:“莫离姐姐不是昏迷了吗?我想现在过去瞧瞧。”
  说着,她便自顾自地掉了身子,朝沈莫离的营帐走过去。
  宋怀砚眉梢微挑,不语,只默默跟上。
  驻扎的营地占地不算阔,营帐之间距离很近,很快,二人便到了沈莫离的帐前。
  “莫离姐姐——”宁祈伸手掀起幔帐,一句话还没唤出口呢,旋即又惊呼道,“莫离姐姐怎么不在这里?!”
  宋怀砚侧身瞥了一眼,只见营帐内空荡荡的,何曾有过人影?
  “啧,”他眉心不自觉地沉了沉,“这位沈姑娘,倒是个不惜命的。”
  宁祈心跳咚咚,话音尾调打颤:“诶呀,你倒是想想,这个时候,她会去哪了呢……”
  “会不会……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危险?!”
  宋怀砚徐徐抬眼,望向天水村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她会去哪里,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是说……她被烧毁的院落?院落都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她又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薛玉么……”宁祈喃喃。
  “去瞧瞧薛玉倒是好说,”宋怀砚眸色晦暗,“就怕她会一时想不开,为他寻了短见。”
  “为他寻短见?薛玉不是她的仇人么……”
  宁祈挠挠头,属实有些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听了宋怀砚这番话,心中忧惧更甚,“我现在就过去!”
  *
  拂晓之时,天光仿佛为山水覆上一层朦胧的白纱,整个村落恍若还在寂寂沉睡,尚未苏醒。
  宁祈赶到沈莫离的院落之时,只见原本雅致的庭院已然化作焦土,廊庑瓦檐都在炽热中悲叹,化作尘埃。
  残垣坍杞中,空气中仍充斥着残存的烟味,令人舌根泛苦,不适地皱起眉头。
  她小心翼翼地顿住脚步,觉察到身后跟来的冷冽气息,疑惑问道:“你来做什么?”
  宋怀砚走上前来,同她并行:“这里不安全。”
  闻言,宁祈好奇地觑了他一眼。
  不安全?所以他是特地陪她来的?
  这小黑莲,现在居然还有点良心了?
  但眼下她心有旁虑,顾不上思索那么多,便出言道:“我们快去找莫离姐姐吧。”
  宋怀砚伸手朝前方指了指,言简意赅:“在那边。”
  宁祈怔愣一下,旋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废墟再往远处的江畔,一道清丽的身影正跪在山水之间,双肩单薄,青丝摇曳,说不出的破碎凄凉。
  在惝恍的天地间,她的背影在风中颤抖着,犹如一只折翼的蝶。
  走得近了些,宁祈才发现,原来她在哭。
  她人性子柔,哭起来也是极哀婉的,无声无息,却有两行清泪不住地淌下,融入尘埃。
  而她的面前,竖着一块木碑,其上是染血的几个刻字:
  公子薛则安之墓。
  看着沈莫离好好的,宁祈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又瞧见这块碑,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凝睇良久,鼻息微沉。
  想来,这应当是沈莫离亲手刻下的。其上血迹未干,而沈莫离的手也早已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觉察到身后二人的靠近,沈莫离轻声开口,声音仿佛被吹散在风中:“薛玉死了。”
  顿了顿,补充道:“他是为我而死的。”
  宋怀砚凑上前来,声线是一贯的冷漠:“你不是恨他么?”
  沈莫离哭着哭着,听到这句话,却是骤然笑了起来。她面上泪痕遍布,配上艰难的笑容,说不出的可怜。
  她似是回忆到了什么,蓦地起身看向宋怀砚,用一种掺着哭腔的声线泣诉道:“你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对一个人避之不及,此生不愿再见,不只是因为恨,还可能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无法直视自己一颗罪恶却又血淋淋的心……”
  “——因为我每次见到他的模样,都会觉得自己恶心!”
  此言一出,宋怀砚原本平和的神情,倏而一变。
  他猛地抬眼,直勾勾地迎上沈莫离破碎的目光,指节不自觉地蜷曲起来。
  便听沈莫离又道:“从来不是我恨他,而是他该恨我……”
  也许是薛玉的死勾起了她的回忆,也许是他的身死,令她此生再无牵绊。
  又或许只是天地苍茫,秋风萧瑟,触景伤情。
  她看着面前的二人,终于肯说出自己同薛玉的往事。
  “你们只听闻薛家煊赫,沈家交好,我们二人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人艳羡。却无人知晓,他的情谊,本就是我拉他入的陷阱……”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此心如故,不惜清名,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我害得他,万劫不复。”
  ……
  *
  天启六年,隆冬。
  彼时的薛家乃百年世族,钟鼎之家,声名显赫,天下景仰。而当时的沈莫离虽身为沈家嫡女,知书达礼,精通棋画,可沈家到底只是中级商户,在昀北一带的世族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她行事慎微,平日里恂恂有礼,可如此拼尽全力,却依旧逃不过被嘲弄、被欺凌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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