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她曾在挑选衣料时被人捧高踩低地为难,在赏花宴上被世族嫡女公然嘲弄,就连她的父母,在所谓的世家豪族面前,都得俯身折腰,伏低做小。
  经历了太多,她原本纯善的心不知从何而起,被杂念浸染了个透。
  她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想:
  若她能得到无上的权势,便好了。
  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也是她摆脱这样的生活,最有效的东西。
  直到那一日——
  谢家在府中设宴,邀请所有的豪族到场。这样的阵仗原本轮不得沈氏这样的商户之家,但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后一张拜帖,恰巧落在了沈莫离手上。
  那是沈莫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面。酒林肉池,笙歌不歇,金石珠宝洒了遍地,竟也无人在意,弃掷逦迤。世家子弟论及京城轶闻,谈笑风生;闺秀们谈论天下最上佳的衣料胭脂,琳琅首饰晃得人眼花。
  那些人瞧不上沈莫离这样的商户之女,她就像被隔绝一般,孤自坐在角落中,手足无措。
  可黯然神伤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眸,却在看清角落另一处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那人玉冠墨发,眉目昳丽,一身青衣挺立如松,被冬日曛然的阳光一照,鼻尖、下颌均泛起一层莹润的白光,俊美无俦。
  天启六年的初雪,恰如其实地纷纷而下,潲到他的身上,衬得他姿容清绝,不似凡尘中人。
  惊鸿一瞥。
  听闻周围人的低声议论,她这才知晓,这人便是薛家长子,薛玉,字则安。
  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温润无双。
  她早已听闻他的名讳,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毕竟薛家位望通显,她很少有同他接触的机会。
  薛家……
  沈莫离怔怔然望着他,凝眸良久,思绪渐渐纷乱,一颗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
  薛家,是昀江第一世家。
  是最富权势的豪族。
  她呼吸渐而不稳,任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底徐徐放大——
  她要薛玉这个人,连同他的权势,都能为她所用。
  成为她此生扶摇直上的云阶。
  雪意弥漫,寒风裹挟着雪片涌袭而来,落在众人的墨发间。眼见雪势大了些,谢家便只好提早散了宴。
  众人纷纷道别,而后撑着伞结伴离开。渐渐的,沈莫离这处便几乎没什么人了。
  除了薛玉。
  他寡言少语,似乎是只身前来。
  眼瞧着薛玉终于起身,掌起了一把竹伞,长身鹤立在雪幕之中,似是迈步欲行。沈莫离下意识地攥紧裙摆,将手中的油纸伞悄然塞在桌案下。
  她缓步凑上前去,试探着轻声唤他:“公子。”
  薛玉的脚步,轻轻一顿。
  他侧眸看过来,一双本该缱绻的桃花眼却浸满了疏离,长眸沉冷,嗓音清磁:
  “姑娘有何事么?”
  迎上他冷冽的目光,沈莫离心尖剧烈地颤抖着,怯声问他:
  “公子……今日雪势太急,我未曾带伞,又没有认识的人……”
  “不知公子可否愿意,许我同行?”
  第52章 旧影(上)
  “此后便如你们所想的那样, 我几乎是处处寻找机会,费尽心机地接近他……”
  “他这样一个人,处尊位显, 性子冷的紧。我几番谋划,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让他对我生出一些好感。但是他对我这微末的情意,在天堑般的地位差距面前, 其实一文不值。”
  “所以,我必须要让他再也忘不了我,他此生选择的人, 只能是我。于是, 我想到了一个罪恶的方法……”
  又年深秋,凉风凛冽,万物萧瑟。她几近周折, 才让薛玉应下同她一起登高。
  二人同行至瑶山之地,身畔再无他人。彼时的薛玉只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游行, 殊不知, 身侧那抹窈窕的倩丽身影, 貌若观音,心如蛇蝎。
  在半山腰,他们正欲暂作修整之时, 蓦然间,一道血影划破长空,一群刺客朝二人围涌上来,白光乍现, 杀气弥漫。
  那是沈莫离费了好大的心思,找来的刺客。
  目的正在薛玉。
  那次出门游玩, 薛玉一时松懈,并未佩剑,因此他能与刺客抗衡的,也只有袖间暗藏着的一柄护身短刃。
  他还要时时刻刻护着沈莫离,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兵刃相接,很快,薛玉便落了下风,身负数道伤痕。那帮刺客来势汹汹,似有不除薛玉不罢休的势头,眼瞧他一个踉跄身形不稳,挥舞着长刀便直直地朝他的胸口刺去!
  薛玉眉心一沉,几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曾料到,身后护着的少女竟突然扑上前来,拦在了刺客面前。
  于是,那致命的一击,就这般刺在了沈莫离的胸前。
  血花四溅。
  沈莫离痛呼了一声,旋即身子一软,倒在了薛玉的怀中,猩红的鲜血霎时染透了他的雪衣。
  薛玉垂眸望着她的容颜,抱着她的手,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恰逢其时,一路暗随着的薛家护卫继而赶来,将薛玉同沈莫离护在身后。那帮刺客见势不妙,踟蹰了须臾,旋即匆匆逃离。
  四野复归阒寂,几乎能听到凉风吹拂的声音。
  沈莫离同刺客早有筹划,她受伤虽不轻,却也不足致命,但足以……足以让她这个人彻底挤进薛玉的心里。
  她伪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泪眼婆娑,颤着指尖抚上薛玉的侧脸,无力道:“薛玉,你以后要好好的……”
  “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
  薛玉凝视着沈莫离身上的血,突而喉间哽涩,思绪纷乱。
  那天,素来白玉一般清冷的公子,在人前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抱着沈莫离急奔回府,旋即立马找来昀江一带最好的医师。
  沈莫离为薛玉挡剑一事,薛家其余人随后也自然知晓。薛家世代遵守族训,明德有礼,经此一遭,对沈莫离也生出几分敬佩与信任。
  世间仰慕薛玉的女子甚多,风花雪月的把戏,薛家早已见惯。她们或是觊觎薛家权势,或是贪慕薛玉的容颜,但如此用情至真,甚至不惜自己性命的,薛家却是第一次见。
  经薛家精心照料,沈莫离无性命之忧,渐渐痊愈。此后,薛家对沈莫离厚待有加,风声渐渐传开,整个昀江的世族对沈莫离也不一样了。
  他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人,自然知晓,薛家的优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
  又年初夏,草长莺飞之季,来自薛家的一纸聘书,就这般送到了沈家。
  ……
  “说来也是讽刺,原本世族人人嫌弃的商户之女,得了一纸婚契,站在薛玉身侧,竟也成了'天作之合,世人艳羡'……”
  “世人惯是如此。”宋怀砚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听她的讲述,宁祈略有些诧然,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管怎样,你们也算是定下婚约,薛家待你也算是真诚。可你与薛玉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走到如今这般……”
  沈莫离轻叹一声,目光里盈满了水波,犹如一片易碎的琉璃。
  她垂下双眸,哀哀道:“我也曾以为,我和他虽隔着诸般算计,但总也算是走到了一起,此生无虞。可是变数,恰恰发生在定下婚约的一个月后……”
  当时薛沈两家已定下婚事,正在劳于准备,就等着婚期之时的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两人便得以圆满了。
  可是就在一个雨夜,潮气弥漫,雷声訇然。伴随着嫁衣送过来的,竟还有一道染血的命令。
  ——是令沈家一朝陨灭的旨意。
  沈莫离这才知晓,为了谋取暴利,父亲令人在酒酿里造了假。原也只是掺假之事,可其中不知又出了什么纰漏,那批上佳的桂花酒,竟成了杀人无形的毒酎。
  假酒祸害昀江一带,甚至有人因此而死。消息上达京城,天子震怒,一道圣旨令阖府抄家。
  雨落如注,寒风侵骨。兵士们将沈家重重包围,重甲击地,将地面震得嗡嗡发颤。
  侍女小厮们惊窜逃离,在反抗中被利刃贯穿胸膛,血染庭院。沈莫离惊慌失措,只对统领哭哭哀求,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被捉拿扣押。
  鲜血混杂着雨水肆意流淌,原本清雅的沈家一朝之间,恍若成了无间炼狱,死气森然。
  也不知是不是念在她年纪还小,不曾参与造假一事,天子添旨,倒是放过了沈莫离。
  可是天子放过了又如何呢?沈莫离不会放过自己。府门贴上了封条,她被自己的家拒之门外,须臾之间跌落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贫贱女子。她几乎是日日恳求,希望刑部通徇,天子开恩,可到底人微言轻,根本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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