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无奈之下,她便只好去求薛家。
  可薛家世代清明,据义履方,曾有过大义灭亲之举,又怎会因为证据确凿的案件,去乞求天子法外徇私?
  她几番哀求,几近执拗,得到的只有薛家的漠然与无奈。
  而因为这场风波,她成了整个昀江最大的笑话。
  她无数次走在街道上,任由旁人的窃窃议论声灌入耳中。他们说她妄想攀上薛家的高枝,拈不清自己的分量。他们嘲弄她的一朝落魄,嘲弄她的卑贱无依。
  沈莫离冷冷地看向他们。
  众口铄金,无可辩驳,可看着看着,她心中的悲哀无力,渐渐淬化成无尽的恨。
  而吊着她性命的最后一根线,便是同薛家的婚约。
  薛家并未因此废弃婚约,且在她最绝望之时,倒是尽力伸出了援手。他们表示薛家不会徇私,但若是沈莫离愿意,可以暂且居于薛府,直至婚期嫁入薛家。
  对此,沈莫离一开始是感激的。
  可就在她搬入薛家当日,跌宕的命运再次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她从旁人那里得到消息,原来刑部判刑,天子下旨,她的父亲已被处斩,而她的母亲不堪折磨,死在了牢狱之中……
  全部死了。
  沈家,只剩下她一个人苟且偷生。
  而她也终于得知,此前将沈家告至上京的,正是薛家。
  竟是薛家。
  当真是所谓的大义灭亲。
  那一晚,沈莫离整夜未眠。她孤自哭泣了很久很久,哭得双目模糊,宛如泣血,而后又站在薛家的府门前,望着那大字遒劲的匾额,望着那富丽煌煌的碧瓦朱门,立了整整一夜。
  晚风刺骨,她穿得单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恍若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绢人。
  当清晨第一缕浅淡的薄光照来之时,她攥紧双拳,决绝地离开了薛家。
  她不在乎什么正义与否,不在乎所谓的情谊,在她的心里,只剩下恨意滔天。
  她恨命运坎坷,将所有的不幸都施加在她一个无力的女子身上,任由她拼尽全力,也难逃破碎的结局;她恨薛家的道貌岸然,为了所谓的一世清名,将沈家逼上绝路。
  她恨薛家所有人,连同恨着薛玉。
  她暗自发誓,自己绝对会让薛家付出代价。
  ……
  “之后的事情,想必五皇子也有所听闻。翌日清晨,我自薛家失踪不见,世人唏嘘。薛家遍寻不得,消息传出,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得到家人死讯,悲恸难捱,选择了自戕。”
  “只有薛玉一个人,坚信我没有死去,走遍市井富地,山水之间,苦苦追寻我许多年……”
  宋怀砚缓声开口:“直到现在么?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五皇子是聪明人,”沈莫离苦笑,“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正如你当时猜想的那样,两年前……我曾经做过杀手。”
  目标正是薛家。
  离开薛家后,她辗转多地,学遍了杀伐阴谋,又从暗党的手中获取了一把锋锐的利刃。
  她想要薛家,血债血偿。
  她既出走薛家,再次回去,难免惹人怀疑,于是她便只能选择暗杀。
  只是薛家乃豪族贵胄,府上护卫无数,戒备森严,这么多年以来,不乏有刺客组织想对薛家下手,但最终一无所获。
  沈莫离初入刺客门道,水平远远不足,面对如此防卫,她几番伪装,却连薛家的庭院都不曾混进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她又偶然打探到一个消息。
  ——据说,薛玉在一个月前患了眼疾,双目失明,暂赴江南一带养伤。
  他既双目失明,便认不出她。
  而薛家在江南的府邸,府上众人,皆从未见过她。
  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沈莫离想。
  薛家所有人都是她的仇人,薛玉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为薛家长子,若他被刺杀,那么对于整个薛家而言,无疑是致命的重创一击。
  这是她复仇唯一的方法。
  ——她要去杀了薛玉。
  第53章 旧影(下)
  天启八年, 深秋。
  万物萧寂的时节,江南却仿佛并未被寒气侵扰,煦和宜人, 烟雨纷纷。天地间恍若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又随着微风缥缈地晃颤。
  山水之间,一袭青衣掌着油纸伞,青纱覆目, 长身鹤立于长桥之上,任由雨丝风片潲染他的衣衫。
  背后的万水千山是若隐若现的绿,而他一身的竹青, 立在雨幕之中, 好像下一瞬就会融化在江南。
  行人扰扰,皆为过客,只有他长驻原地, 似在听雨。
  护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面若寒冰, 与他周身的气质截然不同。
  又过少顷。
  就在薛玉轻叹一声, 掌伞迈步欲离开时, 蓦然间,一抹红色的窈窕身影小跑过来,似是不经意间, 就这般歪足跌入他的怀中。
  青丝飘摇,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似温柔的藤蔓,一点一点将他缠绕。
  薛玉唇角下垂一瞬,护卫紧随而上, 要将她立即推开。而沈莫离攥紧薛玉的衣衫,一点也不愿松手。她小声地啜泣着, 确认薛玉听到了她的哭声,旋即哽咽着道:
  “公子,救救我……”
  她软声倾诉,告诉薛玉,自己是被卖入坊中的勾栏女子,无依无靠,却不愿屈从,便私自逃了出来。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裙摆的一角,呜咽着补充:“我被他们打得很重,腿上也受了伤,走不了路……”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血腥气自她的伤口缭绕开,又混晕在雨丝潮气之中,弥漫得愈发浓重。
  薛玉动作微顿,迟疑着朝她侧过身。
  同薛玉相处这么久,他的为人品性,沈莫离再清楚不过。她几乎能够笃定,面对这样走投无路的弱女子,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也正因为此,她才有足够的底气,几乎生生打断了自己的腿。
  这又是她不惜代价,用尽罪恶的办法,为薛玉设下的天罗地网。
  果不其然——
  就在护卫心生不耐,要护着薛玉离开时。
  却见薛玉忽而颔首,微微倾身,如同一尊悲悯世人的玉佛。
  在哀弱的啜泣声中,他朝她伸出手。
  ……
  *
  薛玉为人宽慈,见她伤得不轻,又无家可归,便也允她可暂住在薛家别院。
  沈莫离也终于得偿所愿。
  她跟着薛玉回到别院中,由着薛玉派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后,便借着感谢之名,来到薛玉的书房。许是见她身上负伤,侍从倒也并未阻拦。
  她盈盈有礼,柔声表达自己的谢意,薛玉一一听完,却也并未有什么表示。直到沈莫离说完,他忽而开口询问,她叫什么名字。
  桌案旁侧,秋茉莉开得正盛,清苦的香气充斥着人的嗅觉。
  没来由地,沈莫离心底颤抖一瞬。
  她尽量稳住呼吸,按照自己事先想好的告诉他,她叫姜凝。
  话音落下,薛玉的气息略略停滞须臾,而后应了一声,依旧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家别院本就是为游玩所设,平日里没什么人,此番为了薛玉养伤,更是遣散了许多侍从,为的就是个清净。
  这倒是给沈莫离的计划留了许多空子。
  此后的日日夜夜,借着在薛家养伤,她竭尽所能地接近他,用尽了温柔的伪装,几乎是到了得寸进尺的地步,就连侍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也不知是薛玉冷心冷清,不意外物,又许是他渐渐心有动摇,竟对沈莫离格外纵容。
  而沈莫离知道,这些所谓的纵容,都会成为推他入死门的毒药。
  机会来的很快。
  别院换下来一批新的侍从,来守着薛玉的寝殿,那些侍从彼此甚不相熟,更对沈莫离没什么印象。
  月黑风高夜,沈莫离换上侍女的衣服,攥着匕首,敲响了薛玉的屋门。
  她说,自己是来送药的。
  薛玉轻声应下,允她进来。
  烛火晦暗,在夜风中舞动着,令寝殿内的影子都不住地晃颤。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窗前端坐着的身影勾勒上一层银边。
  由于即将入寐,他此刻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白纱也已经摘下,露出一双异常淡漠的桃花眸。
  这是相隔数月、相隔死生爱恨后,沈莫离第一次再见到他完整的容颜。
  君子如玉,不外如是。
  察觉到她的停驻,他循着她的方向侧过身子,淡声开口:“拿过来吧。”
  话音落下,沈莫离这才发现,自己竟出神良久,心有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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