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她端着药走上前来,目光对上他的双眸。他应当是眼盲着的,可不知为何,他的眸底是那般明澈,甚至晃漾出一层悲楚的水波,总让沈莫离生出一阵错觉。
  仿佛……他什么都看的分明。
  沈莫离抿抿唇,走到薛玉身前,悄然攥住衣袖中暗藏的匕首——
  就差这一击。
  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看着薛玉雪净的面容,瞧着瞧着,最终竟还是犹豫了。
  这么多年来,他深爱着她,无时无刻不护着她,让她享尽了一位世家夫人应得的尊荣。在她失踪后,他依旧不遗余力地找寻着她,用情是那般真切。
  而她对他呢?
  从第一眼起,她对他便没有真心,只有算计。她算计他的权势,算计他的情谊,到现在,算计他的死亡。
  她把他骗得彻彻底底,将他永远拉入自己的情网中,如今,又要推他赴死。
  其实有很多时候,沈莫离也曾问过自己,她对薛玉有情么?
  从前种种,她一直笃定,自己对他不过只有利用。
  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
  可那一夜,直至烛火熄灭,推门而出,她始终紧攥着匕首,却竟然没能下得了手。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情谊吗?
  沈莫离这样问自己。
  她望向迷蒙的皎月,不欲深想。
  她告诉自己,自己不忍杀他,不过是念在他为人璞玉浑金,又不曾参与上奏一事。既如此,便也可暂且放过。
  日子还长。
  她总有同薛家慢慢算账的机会。
  ……
  *
  第二次时机的来临,是在那年初冬。
  彼时的沈莫离也养好伤,既不欲对薛玉下手,便想着离开江南,回到昀江,再做打算。
  同薛玉告别之时,他先是微滞了一瞬,旋即好像释然了什么一般,淡声应下。
  他待她当是有意的,可告别时,他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挽留之意,倒让沈莫离稍感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让她心中少了许多牵绊。
  她孤身一人奔赴码头,正要离开。不想那次在码头上,她碰巧得知,薛家家主薛珑赴江南处理公事,顺便暂住在此处别院。
  薛珑。沈莫离死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是他一封奏折上报京城,才有了沈氏的抄家,全家人的死亡。
  她恨他恨得入骨。
  而这次,简直是天赐良机。
  之后的那些时日,沈莫离便留在江南,暗中潜伏在各地,时时刻刻注意着薛珑的行踪。
  终于,初冬的某日,薛珑和江南各好友在江畔设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筵席直到夜半,灯火飘摇。
  那次,沈莫离费尽心机,混入舞女的行列之中,一番异域打扮,再蒙上面纱,几乎无可辨认。
  晚夜降临,视野迷蒙,更是难以认清。
  到筵席的最后,众人太过纵我,皆是醉醺醺的模样,对周遭的一切甚少防备。
  也正是这样,沈莫离才终于得了手。
  言笑晏晏之际,忽有一片鲜血溅开,洒在周围人的身上。不知是谁率先尖叫了一声,安乐之景被血色撕裂开来,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惊呼、逃窜的客人,以及匆忙赶上来的侍从。
  借着漆沉的夜色和混乱的人影,沈莫离匆匆逃走。
  她不停地逃,不停地往前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声。
  她以为这番过后,她终于大仇得报,自己应当是欣喜的。
  可怪异的是,那股喜悦非但没有涌来,她心底反而升起一种极为异常的愧疚与孤寂。
  她杀了自己的仇人。
  可她当真该杀了他吗?
  那次酒酿惨案,归根结底,是沈家有错在先。薛家不顾一切上奏京城,是为了公正,为了世代恪守的族训,为了昀江的千万条人命。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她被仇恨蒙蔽了许久,而那次,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可若是错的,那她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而且,薛玉的父亲被她杀了,他又会怎样想?
  还没想到这个问题,沈莫离便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长亭下,挡在她面前的,正是薛玉。
  *
  月夜中,薛玉端坐在长亭内,依旧是白纱覆目。而在白纱难以完全遮盖的地方,他的眼尾一片通红,薄唇也全然失了血色。
  是凄楚的,破碎的,死寂的。
  沈莫离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死。
  在他的身侧,他在江南的心腹走上前来,率先开口:“莫离姑娘。”
  沈莫离看着他,又看向薛玉,如闻雷轰,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沈莫离了。
  他竟然早就知道。
  心腹宿刀看着她,情绪是掩盖不住的激动:“莫离姑娘,你知道么,自我跟着公子开始,公子便一直在找你了……公子对你,实在是用情至深。”
  “姑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瞒天过海,将公子玩弄于掌心?可是姑娘,从一开始,公子便什么都知道。”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沈莫离目光定在薛玉身上,眼睫剧烈地扑簌着。
  “从那年初雪,你找公子请求同行,再到你之后的接近之意,公子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你是不甘压迫,接近他,也不过是为了无上的权势。”
  “可那又如何呢?他还是爱上你了,爱得彻彻底底……”
  宿刀有些激动,一步步朝她逼近,声量也抬高许多:“沈姑娘,你有没有想过,那次沈家抄家,阖府被捉拿,为何天子肯法外开恩,独独放过你的性命?你以为是天子有情,念你年纪尚小,抑或是不参与案件?其实根本不是……”
  “是公子!是公子不顾整个薛府的阻拦,上赴京城,叩天子门,在龙霄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才为你求来的生!”
  “而公子现如今失明,无奈赴江南养伤,你有没有想过,这又是因为什么……是他日日苦寻你的踪迹,不慎遇险,才盲了双眼!”
  “公子来此养伤,觅得一方清净,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不想你竟又千般伪装,要接近他,谋害他。”
  “你以为那次你来求救,公子为何毫不犹豫地带你回来别院?因为他知道,那是你!”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锋锐无比的利刃,直直地扎进沈莫离的心脏。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薛玉,朱唇抑制不住地微微翕张,面色渐渐煞白。
  “可是沈姑娘,你又是怎么做的?你百般算计,不曾对他有一丝真情,你想着除去他,到现在,甚至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你怎么……你怎么忍心?!!!”
  沈莫离像是被一些字眼猛地击中,浑身战栗,忍不住后退两步。
  听着听着,她的眼底蕴出一片水波,又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而下。
  竟然……
  竟然是这样!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可怜她一丝一毫都不知晓,可恨她无情至此,亲自给他致命的一击。
  她嗫嚅着开口:“我……”
  可是一句话还未说出,她的喉间尽数哽满哭意,令她说不出一个字。
  悲楚得几近窒息。
  宿刀愤恨地看向她,说完这些,竟一时无法自控,举起手中的剑,就要朝她刺来!
  寒光乍破,沈莫离却仿佛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心生无尽的绝望,如一个死人一般阖上眼。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有些意外地睁开双眸,却见那道利刃停在空中,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接住了它。刀面如镜,倒映出一道极为熟悉的白纱。
  薛玉挡在她的身前,任由利刃刺入自己的掌心,血肉模糊,大滴大滴的血珠流淌而下。
  他的声音恍若失了气力:“别动她。”
  望着他的背影,沈莫离再也按捺不住,失声哭泣。
  爱恨交织,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不住地在心间翻涌,犹如扼住她的脖颈,让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她情绪失控,一边哭着,一边朝薛玉高声喊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救我?!薛玉,你不该救我!”
  “我是你的仇人!”
  “你该杀了我!”
  薛玉侧过身来,面对着她。许是经历这么多,隔着血海深仇,他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情绪面对她。
  他就这般面对她良久。
  末了,淡声开口,声音轻得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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