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若要宋昭持政,便必定不能爱上戚家的女人。
  信上写,她不知晓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无法回头。戚氏之事宋昭明明知晓是冤案,为何不肯查清真相,还她满门清白。她无数次在冷宫中寂寂地等,等来的是家人被处斩的消息,等得她终于心死魂消。
  那在冷宫中的数年,只要宋昭亲自去见见她,说一句话便好,或许一切误会都能解开了。
  但他没有。
  得知赐死的旨意时,戚莹其实是释然的。毕竟如今的二人之间隔着陈年恩怨,隔着戚氏满门的人命,一切早已无法回头。
  她宁愿死得让他心生愧疚,也总好过苟延残喘的生。
  让他歉疚一生,或许便是她心底最后的报复了……
  戚莹想的是对的,宋昭的确是歉疚了一生。看完书信后,青年帝王紧紧攥着纸笺,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尾滑落,滴入尘埃。
  原来……她的心上人,一直是他啊。
  如果他能坚定地选择她,如果他能查清冤案,如果他能鼓起勇气亲自去冷宫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人死不能复生,一切爱恨都回不了头了。
  那一夜,素来热衷权势的帝王终于知晓,何谓痛彻心扉。
  他悔恨不已,悔恨到不敢听到戚莹的名字,悔恨到不敢看到任何有关她的东西,连同不敢面对他们的孩子。
  因为一看到这些,他便会想起那些血雨往事,想起那锥心刺骨的痛意。
  戚莹平生最喜垂丝海棠,他便下旨斫去了宫中所有的海棠树,严禁宫中任何人提起婉妃的名讳,也将宋怀砚冷落在冷宫多年。
  直到后来……
  寝殿内的烛火依旧没有规律地摇晃着。看着宋昭亲手写下的书信,宋怀砚只觉自己的心一点点下沉,如坠冰窟,又仿佛被刺骨的寒意陡然惊醒。
  他忽而想到了天水河畔,沈莫离抚摸着薛玉的墓碑时,声泪俱下的话语:
  “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原来……从来都不是恨……
  原来如此!
  宋怀砚将书信缓缓阖上,再次掀起眼帘时,眼尾的清泪摇摇欲坠:“可是愧疚又能如何呢?我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而我……我也再不是当年的孩童了……”
  就像他的父皇和母妃一样,早已面目全非,回不了头。
  榻上的宋昭迟迟未言。他拿起枕边的帕子,再次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唇角亦渗出一片蜿蜒的血迹,如同一道全无生机的枯败残枝。
  他用帕子将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而后安稳地搁置在一旁,轻轻阖目,布满皱纹的眼尾溢出一滴浑浊的泪珠。
  过了良久,缓声开口:“怀砚,你知道么,父皇曾经做过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中,你恨透了父皇,恨透了宫中的所有人。父皇眼睁睁地看着你步入歧途,无法回头,看着你残忍地弑杀手足至亲,最后在昭明台上,拿着剑向父皇要你母妃的命……”
  听了这话,宋怀砚指尖忽而颤抖起来。
  心中那个荒唐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宋昭果然也是重生而来的,而宋昭这段时间对他的好,他也终于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是重来一世,终于有勇气面对;是拼尽全力去弥补,想还清,希望他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是宋昭不知道的是,面前的儿子亦是重活一世之人。如今的少年躯体之中,住着的是前世亲自给他递过毒酒的无情人。
  可宋怀砚望着自己的父皇,凝睇良久,终是没有选择说出真相。
  明了真相又如何呢?或许宋昭还是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重生之时就将戚莹的真相告诉宋怀砚,后悔自己这两辈子的父子之情,其实都是了无希望。
  宋怀砚平定呼吸,斟酌良久后,终于轻声启唇:“不会的。”
  “真的么……”宋昭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有大片的鲜血汩汩而出,须臾之间便将他的衣襟浸透血红,“如果真的这样便好了……”
  宋怀砚看着他呕出的鲜血,一时间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他真的重病,还是他拼尽全力弥补之后,选择自行了却残生。
  他竟也不忍问出口。
  许是知晓自己命数将尽,宋昭艰难地挪动身形,朝宋怀砚的方向看过去:“怀砚,你能再叫一声父皇吗?”
  玄衣少年依旧立在原地,哽了半晌,出口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父皇。”
  宋昭满意地应了一声,就像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夙愿。他拼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最后一字一字道:“怀砚,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第74章 新帝
  “怀砚, 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宋怀砚半垂着眼睑,没有回答。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兜兜转转两辈子, 爱恨或许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飘荡得模糊不清,有很多细节他早已记不明晰了,在心底根深蒂固的唯独只剩下对父皇的恨意。
  而导致他一世罪恶滔天的始作俑者,这个时候居然告诉他, 做个好人吧。
  还有回头的余地么?
  宋怀砚并不知晓。他思绪纷乱,忽而不忍再看向榻上的宋昭。
  鲜血还在不断地自唇角涌出,几乎要将织纹繁复的被褥彻底濡透。可榻上人神情却异常平静, 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又阖上眼, 好似要安详地睡去。
  宋怀砚抿抿唇,最终轻声道了句:“儿臣去唤太医”,随后便匆忙掉了身子, 一步步朝外迈去。
  步伐踩在木制地板上,一下又一下地发出沉重的响声。殿内仅存的烛火也即将燃烧殆尽, 昏沉沉地耷拉下来, 只给桌案上留了一堆凄凉的烛泪。
  宋怀砚徐徐抬起右手, 掀起帘子,在这转瞬间的空隙中,一阵寒风猝然涌入室内, “哗”的一声便将残烛吹灭得干净。
  寝殿内陡然陷入浓墨似的黑暗中。
  宋怀砚本欲接着往前走,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砰”的细微声响,是手臂垂落下来与床板相击的声音。
  紧接着,居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 是了无生机的永恒死寂。
  宋怀砚意识到什么,颀长的身形遽然摇晃一瞬, 强行稳住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一片阒寂之中,他停凝了须臾,旋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如同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夹道漫长,宋怀砚就这般径直朝前走,目光空洞无神,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整个魂魄,一颗心脏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恍惚了半晌,大脑先是一片空白,而在转瞬之间,心底强行压抑着的情绪又如开了闸的洪水,疯一般地倾泻而出,几乎要将他活生生地溺毙其中。
  他的父皇,他两辈子最恨的人,就这么死了。
  可这算什么?
  整整两世,他都是在无尽的恨意中活着的,复仇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信念。他疯了一般地往上爬,一点点攀到万人之巅的高位,只为向曾经折辱过他的人报仇,向亲手杀了他母妃的父皇报仇。
  可是汲汲营营了两世,到头来,父皇突然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都是在深宫与朝政之中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这场滔天的恨意,原来也只不过是虚妄一场。
  明明都是重活了一世,宋昭可以用尽一生去弥补,去偿还,最后安排好所有,了却夙愿从容赴死。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
  恨意是他生存了数十年的信念,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撑。若是没了恨,他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余生缥缈,身似浮萍。
  死生两世,宋怀砚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措。
  他就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走出朱漆的殿门,听到身后渐渐响起宫人们慌乱的哭声和喊叫声,而整个龙霄殿都被一种沉重的悲恸所笼罩起来。
  唯有他一人,孤身游离其外,像是一缕了无希冀的游魂。
  直至——
  透过稀薄的天光,宋怀砚忽而感知到一抹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廊檐下立着的纤纤少女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望着她的这一刹那,宋怀砚漆沉的睫羽,猛地颤抖起来。
  天地浩大,唯有她在等他。
  方才在黑暗之中寂灭的心,又仿佛在这一瞬间再次鲜活,重新跳动起来。
  余光瞧见了玄衣落寞的宋怀砚,宁祈眸中一亮,赶忙上前迎了过去。宫墙之下,她藕粉色的衣袂被冬日的寒风吹卷而起,迎风摇曳,宛如一只生机盎然的春日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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