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眼尾漾出层层叠叠的薄红, 哑声重复:“好不好?”
似是在循循善诱,可嗓音却几近执拗。
宁祈不明白他今日干嘛发这样的疯,不过小黑莲心性一向如此, 她也不是未曾见识过。停凝须臾, 唯恐小黑莲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她便只好顺着他的话道:
“那是自然啊。我是你的妻,自然会永远同你在一起的呀。”
这话真假掺半。在这个世界里, 她自然是他的妻,也曾动过同他厮守一生的念头, 不过只有她自己清楚, 或许用不了几日, 她便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可她仰首瞧着他如今的样子,心底忽而浮现出一瞬的不忍来。
如果好感度彻底完成,在这个世界里, 她会以怎样的形式消失呢?是在一个平常的清晨里,忽而安详地死在沉香木榻上,还是就如一缕缥缈的云烟一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宋怀砚呢?他又会怎样?
像他这样偏执的人, 会不会穷尽一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在人世间苦苦追寻她的身影,哪怕不计生死,粉身碎骨……
直到死去?
宁祈啮咬着下唇,只觉一股不知名的浓烈情绪不断向上翻涌,堵在她的喉间,将她的呼吸窒得生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而关于这一切心绪,宋怀砚毫无所察。
似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他的眉梢荡开一抹清浅的笑意,而后埋首再次拥她入怀,像个得了蜜糖的孩子似的笑起来。
他喃喃道:“阿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会离开孤。”
又道:“阿祈,明日便是新帝登基的祭天仪式了,孤要亲自到金庭山圜丘一趟,你且在宫中好生等着孤。忙完祭天仪式后,孤便可以娶你了。”
他还在期望着,期望着能亲自娶到她,同她此生白首。
宁祈埋在他的怀中,一时思绪纷乱,久久无言。沉寂了半晌,这才轻轻应了一个“嗯”。
*
翌日清晨,宁祈在榻上堪堪醒转之时,已是将近巳时。
她起身简单披上外衫,而后掀起帘子走出寝殿。只见龙霄殿内一片空荡岑静,寂寥无人,唯余四角燃起的缠枝灯烛,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晃颤,是这恢宏殿内唯一动态的鲜活。
看来,宋怀砚已经携着一众人等前去祭天了。
正在前殿思量着,一位小太监忽而自殿外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些水果甜点,毕恭毕敬地搁置在宁祈身侧的桌案上。
“娘娘,陛下吩咐在您安睡时不得惊扰,待醒来时再给您呈上这些,这都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立后大典即将到来,宁祈现今也住在了龙霄殿,因此这处的宫人们也都已识趣地改口唤她“娘娘”了。
宁祈朝桌案上扫了一眼,倒都是些她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便立即拿起一块塞入嘴中,又含糊着闲问道:“宋……陛下已经去金庭山了吗?”
“回娘娘,这个时候,陛下约莫已经到了。算算时辰,太阳落山前应当可以赶回来。”
“本宫知道了。”宁祈应了一声,旋即挥挥手让小太监下去忙活了。
这一口一个“娘娘”,唤得真是让人分外舒畅。宁祈忍不住想,当宋怀砚的皇后也实在舒坦,不仅能享尽荣华富贵,还能手握煊赫的权势呢。
宁祈又吃了几块甜点,继而拢了拢衣衫,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她原以为这日该是个晴好的天气,可殿门堪堪推开一个狭窄的缝隙,便有冷冽刺骨的风疾涌而入,将她的衣袂吹卷飘摇。
宁祈顿了顿,旋即缓步走出,霎时便觉如坠冰窟。滔天的寒意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朝她澎湃而来,几乎要牢牢锁住她的感知。
朱薨之上,墨云密布。
这……是要变天了么。
宁祈浑身瑟缩了下,原本想出去散步的兴致也陡然消弭,一时冷得受不住,便也赶紧回到前殿去,又差宫人好生将门窗阖上。
殿内华灯千盏,烛火微颤,宁祈的眼皮子也跟着一起,一下又一下地轻轻跃动。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宋怀砚和众臣都已前去金庭山,一众宫人相随,今日在龙霄殿守着的也仅有寥寥几位小太监。宁祈有些无趣,正想和惜韵聊聊天,忽而想起惜韵一大早便去了礼部,奉命取来婚服以供宁祈试衣。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叹息一声,宁祈只好在前殿摆弄着宋怀砚送给她的各种珍宝,玩得累了便在榻上小憩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道拉长尾调的尖细嗓音忽而响起,将这片岑寂陡然撕裂——
“娘娘!大事不好了!”
宁祈遽然从榻上惊醒,只见一位小太监冲入殿门,踉踉跄跄地扑跪在她的身前,满脸清泪纵横。
“好好说,怎么了?”宁祈拧起眉心,只觉心底的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小太监颤声回答:“娘娘!祭天大典隆盛昭昭,岂料这时叛乱突起,率兵之人正是先前流放岭川的二殿下!”
二殿下……竟是宋成思?
宋成思居然谋反了?!
不等宁祈反应,小太监又赶忙泣声补充道:“叛军不知何时聚集在城外,两万大军此时正在往金庭山进发,陛下和众大臣危在旦夕啊!小的特地前来报信,陛下说请您即刻前去宫门,寻贺将军派兵支援!”
一句又一句,似沉重的擂鼓声一般击在宁祈的心头。
她身形一晃,悬浮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顾不得其他,宁祈当即披上一件寒衣,慌乱地起身朝殿外走出:“备车!”
马车似乎早已在外等候,宁祈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进入车厢,心跳砰砰,双手也控制不住地泛起颤意来。
金庭山……两万大军……
宋怀砚这个时候还好么?亲随的侍卫们能护住他吗?他……会不会出事啊……
一股子泪意不断地从眼底涌出,宁祈尽量平复呼吸,掀起帘子对驾车的太监道:“再快些!”
小太监不甚明晰地应了一声。
重新放下帘子,感受着马车的颠簸,宁祈稍稍平定下来,手中细细摩挲着宋怀砚送给她的那块碎玉。
她稳住思绪,回想起方才的事情。
旋即便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既是城外叛乱,叛军攻往金庭山,这位小太监又是如何率先得到消息的……
若是宋怀砚传讯过来,也该是直接传信给贺将军,让他即刻前去支援,为何还要传信到宫中经过她这一遭?
而且……方才她上了车轿时,周遭除了这位面生的小太监,好似便再无他人了。宋怀砚就算携宫人出门,也定会有宫仆们严守龙霄殿,那些人又去哪了……
宁祈的呼吸猛然一颤。
她愈去想,愈觉得脊背发寒,忙在车厢里厉声喝道:“停车!”
马车骤然停住,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令她在车厢内猛地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她身上没什么防身的武器,索性便拽下发间的银簪子攥在手中,而后掀起帘子慢慢走出。
小太监扯住缰绳,回眸问:“娘娘有何吩咐?”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宁祈果断出手,将锋利的银簪子抵在他的脖间:“谁派你来的?你要带本宫去做什么?!”
少女尽力抬高声音,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可由于恐惧,她出口的话显然中气不足,语气虚浮打着颤。
握着簪子的手亦在颤抖,将小太监的脖颈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见小太监迟迟不回应,宁祈鼓起勇气,嗫嚅着还要说些什么。
蓦然间,一片黑布忽而自身后袭来,紧紧覆上她的眉眼,她的视野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宁祈惊惶失措,挥舞着双臂奋力挣扎,手中一时脱力,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簪子也叮啷一声,跌落在地上。
她含着哭腔呜咽几声,只觉一阵浓重的迷香袭来,层层叠叠地堵住她的五感。
直到意识渐而消弭。
宫墙之上,天幕苍凉,浅淡的冷日如同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昏迷过去的少女,亦睥睨着祭坛之前乱作一团的众臣。
祭天堪堪礼成,谁知金庭山下叛军四起,如一张即将收起的渔网一般,一点点朝祭坛这般收拢而去。
祭天大典有侍卫亲随,可这些侍卫顶多拖延一段时间,如何能抵挡住两万叛军?
圜丘之下侍卫列兵在前,众臣在阶下守着,一个个面色惶恐,人人自危。唯有祭坛上身着衮服的宋怀砚淡然自若,面色冷沉,玄衣纁裳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苍白的指端摩挲着虎符,再次掀起眼帘时,眸光锐利如鹰隼。
远处山回路转,忽有一大片马蹄声响起,声浪如涟漪般圈圈漾开,又好似千万张大鼓一起发出擂声,嗡嗡的沉重声响震得高山似乎都要坍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