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籍有名 第38节
他属于完全性脊髓损伤,躯体呈软瘫,鲜少痉挛,如此天崩地裂的状态只曾有过一回。
当时,他刚刚接手栾家的主要事业,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有贴身护工提醒,排尿时间却也一托再拖,拖到尿袋不堪重负,引起尿回流……
栾喻笙突然惊觉,尿袋怕是悄摸着早已满了。
第26章
痉挛来势汹汹。
顷刻间,栾喻笙的双腿在虚空中乱蹬,上上下下不知停歇。
高凸的膝盖没轻没重地磕在餐桌边,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皮鞋甩飞,划出抛物线后撞上桌子底部,下坠,如同径直向地面殉葬的黑鸟。
皮鞋骨碌碌滚远,伴着电动轮椅咯吱咯吱被疯狂挤压晃动而发出的哀嚎。
“栾喻笙!”印央蹭地拔腰站起,箭步贴近栾喻笙,慌乱地一把握住轮椅的操控手柄,向后拉,控制轮椅先离桌子远一些,避免他的腿脚继续撞伤。
轮椅一动,栾喻笙的左手顺势滑下扶手,垂在扶手外侧好似深秋的枯藤,萎靡摇晃,衬衫衣袖反反复复地摩擦着扶手侧边,手指跟着一块儿抖。
白嫩的五指收拢进掌心,掌根和除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的前端剐蹭着轮椅的钢筋铁架,顿时泛红。
而右手,因为痛苦而想抓住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手腕内扣,佝偻在胸前枉费工夫地蹭动,手指无抓握力,抓来抓去地,只最大幅度地拉平了手指。
可指关节已发僵,伸不直,手掌瘠薄,像小山包扣在胸膛,指甲盖压出渗白的月牙儿。
“呃……呃……”
栾喻笙的脖子死命地后仰,狰狞的一道道青筋在他薄薄的颈部皮肉下面匍匐。
气管堵塞,他鼻孔扩张,卖力地呼吸却喘不上气来,他张开嘴巴口呼吸,苍白的脸庞憋出了异样的紫。
印央试图摁住栾喻笙的腿,却被他一脚正中小腹,一抬头,她看到他几近窒息的模样。
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炸弹轰一声爆炸,印央同样气喘连连,却是因为害怕。
根本顾不上被踹得疼不疼,印央的手扎进栾喻笙的后脑和头枕之间,揽起他的脑袋,让他的呼吸道处于顺畅的位置,痉挛的他一抽一抽地顶她的手掌。
“栾喻笙,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印央声音发抖,放大音量好让栾喻笙听见。
“呃……嗬……”
他发不出声,包间的轻奢吊灯投下光晕,
照亮了他眼角涔涔凝聚的生理性泪水。
四肢躯干都容不得他来掌控,身子下滑,胸口的束缚带渐渐地勒到了腋下,兜着又僵又软的他。
眸子失焦涣散,浓厚的绝望在他眼底铺成开来。
比在血肉里游走的刺痛更痛的,是他的自尊心,好似气球被针扎破,瞬间干瘪,零落尘泥。
他仍旧痉挛不停,抖成筛子,呼吸频率杂乱无章。
却居然逼自己分出了气力,挪动右手去够轮椅手柄,想摆脱印央的注视……
快点躲起来。
如此不堪的自己。
“栾喻笙,你听我说!放轻松,你不要去想其他的事,跟着我深呼吸——”
印央眼疾手快地抓住栾喻笙的右手,另一只手捋他的胸口,帮助他顺气:“栾喻笙!跟着我的节拍,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慢慢来……没事的,慢慢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印央的话远得像飘在天边,栾喻笙抓住她的袅袅之音,竭尽全力跟随她的节奏调整呼吸。
一声一声,他逐渐平稳下来。
可平日里死寂的双腿持续上蹿下跳,西裤勾勒出他盈盈一握的腿骨,待他能喘上气了,印央才注意到,他右侧的裤腿有一处奇怪的鼓起……
该不会是尿袋吧?
难道……尿袋爆满了?
印央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伸手撩起栾喻笙的裤腿,只见一个小号的尿袋充盈得快要炸开似的。
“……栾喻笙!你怎么不说啊!你不要命了吗!”话音未落,印央推着栾喻笙飞冲进了包间内的洗手间。
迷你尿袋由透气的防过敏的医用胶布贴在栾喻笙的右小腿,轮椅停在马桶边,印央刚弯腰去解,一只面条手突然挥来,拨乱她头顶的发。
“别……碰我!”
三个字,栾喻笙说得断断续续还漏气,他虚弱至极,却执拗地晃动右手想赶开印央。
护工每次给他放空尿袋的时候都戴着手套,因为不可避免地会沾湿手指。
他哪里敢、又哪里舍得弄脏她?
“……哇!栾喻笙,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倔!”印央一把刨开栾喻笙的手。
蚍蜉撼树,他那连叉子都拿不稳的“鸡爪子”,能有几分力道和她抗衡?
说罢,印央继续去撕医用胶布。
栾喻笙的双腿此时慢慢地消寂下来,穿着黑袜子的月牙脚掉在脚踏板外面,脚尖触地。
身子消停了,他的嘴巴却歹毒起来,喘着粗气冷咒:“印央,你这……这辈子……就……就是给男人……端……端(屎)倒(尿)……的命?”
印央手停:“……”
舌尖恨恨地顶一下上颚,她恼火地仰头怒瞪他,唇畔扬起了一抹冷笑:“行啊,你自己来。”
小腹犹遭针刺,像摔进了麦芒堆里,密密匝匝地泛疼,栾喻笙痛到冷汗连连,却咬牙应道:“本就……与你无关。”
他以肩关节为轴,耸肩转动,蓄力再倏地发力,将右手从身侧荡到了大腿上,而后,抬起右臂,试图去够尿袋,手指到小腿短短的距离。
于他而言遥不可及。
印央揣着担心,硬着心肠冷眼旁观。
而后,栾喻笙咬紧牙关,同时耸动双肩发力,后脑勺也用力地去顶头枕,他的后背渐渐和轮椅靠背分离,霍然,他使出全力让自己往前倾!
他软溜溜的上半身倒如垂柳,眼看要栽倒!
刺啦刺啦,栾喻笙胸口的束缚带似有挣开的趋势,魔术贴快要不堪重负。
“……我去!”印央吓得花容失色,扑上来抱紧了栾喻笙,心跳快到她的胸口疼,又气又急地拧了一下他的大臂,“至于嘛你!不许再乱动了!”
“滚……开!”
“……艹!怎么还骂上人了!”
有些粗暴地将栾喻笙拉出怀抱,印央对上他猩红欲滴的眸子,他的眼神说:“再碰我一下试试。”
重残之身,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又像好战的刺猬,皮内外都布满了尖刺,似乎扎的他们彼此都满身疮痍他才痛快。
“行,我不碰。”印央气得不轻,扬手一推,栾喻笙向后倒,背撞上轮椅靠背,他一瞬眉宇紧锁。
印央后退两步,抱臂站直,眯眼俯视栾喻笙:“栾总自便,我不热脸贴您的冷屁股了。”
刺痛加剧,栾喻笙抖着手臂操控电动轮椅来到洗手间门口,他想打电话给护工,护工就在楼下候着他,上来花不了几分钟,而他的手机在餐桌上……
可蓦然,他眉心一跳。
深眸中残存的光碎成了片,身体再痛,也比不过自尊彻彻底底支离破碎。
栾喻笙空茫地盯着洗手间门的门把手……
门关着,以防外人进来误撞他的狼狈。
而他却无法打开这扇门。
他握铁制的勺子都力不从心,何谈驾驭这门把手?
“栾喻笙,靠你自己,你出不去的。”印央直白到有些尖锐,走上前,她不再废话,直接抓住轮椅的推手,带着轮椅转个方向,回到马桶跟前,“犟死了!”
她气闷地骂了一句。
俯身,印央十分熟练地拆下迷你尿袋,对准马桶扭开了盖子,她的手撤得及时,但还是碰到了一点点那湿热。
“……”栾喻笙深深阖眼,下唇止不住地颤抖。
淅淅沥沥的水声将他凌迟,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
很快,尿袋变得空瘪瘪的,印央拧上了盖子,抽一张纸巾把滴漏出来的擦干,冲了水,洗干净手,她折回轮椅边,挽起栾喻笙的裤脚,重新把尿袋挂上去。
液面不见上升。
刚用冷水洗了手,手还凉着,她搓热手掌,把碍事的毛毯拿远一些,解开栾喻笙的(皮)带,从裤腰里抽出他的衬衫,将手沿着裤月要向内探了进去。
下腹部有些鼓月长,硬邦邦的,她便力道适中地摁压起来,栾喻笙的肢体又抽搐了两下。
而后,透明管里面涌出了液体,通往袋子,她继续摁揉,直到他的小腹恢复软塌塌。
“回去记得吃消炎药,还有啊,尽快去医院冲洗一下膀月光,尿液回流引起炎症就惨了。”印央一边说,一边给栾喻笙往裤月要里扎衬衣,“啧啧啧,我们栾总啊,小身板虚得要死,全身上下就属最嘴硬!”
栾喻笙始终闭眼沉默。
“昏过去了?”印央喷出带着笑意的气音,一巴掌拍上了栾喻笙的脸颊,他太过虚弱,面如土色,让她手掌落下的力气犹如蝴蝶落脚。
印央调笑:“我没洗手哦。”
栾喻笙鸦羽轻颤:“……”
“骗你的,我洗手了。”
栾喻笙仿佛置若罔闻:“……”
印央叉腰盯了一会儿装死的栾喻笙,堂堂栾家的继承人,脆弱得像一枚破镜,快要拼不起来。
叫她怎么……
能不心疼?
叹口气,她弯腰,摆正他打折的两只脚腕,大大落落地一屁股坐上马桶,拽着他的轮椅把他拉近些,洒脱问:“栾喻笙,你一天喝几升水?”
半晌,栾喻笙声音艰涩:“三升。”
“今天没喝够吧?”
“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