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籍有名 第40节
栾喻笙右手虚虚握住轮椅的手柄,掌根往前推,驾驶电动轮椅驶出洗手间:“我自己吃。”
许是缺点信心,他说得很轻。
可依旧清晰地传进印央的耳朵,笑意在心底悄悄荡漾,高位截瘫能独立完成一两件事总是好的,但她故意拢耳廓,皱眉头装作没听见:“你说什么?”
“不用你喂我。”栾喻笙掷地有声。
地面浅浅的防水坎让他连人带轮椅颠了一下,一阵摆晃,刚摆好的左手滑落到了腿上。
两人都装作没看见。
*
栾喻笙打电话唤来护工为他佩戴辅助手套。
手机关了静音,他才看到好几通魏清的未接来电,约莫是魏清掐时间,他该清理尿袋了,可未经他允许,谁也没胆子贸然闯入包间。
护工见到栾喻笙安然无事,长松一口气,偷瞥一眼正在大口朵颐的印央。
她似乎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美食上,护工跟栾喻笙压低嗓门咬耳朵:“栾总……到时间了。”
隐约其辞地,护工眼珠子往下望去,视线所指,是栾喻笙绑了迷你尿袋的小腿。
栾喻笙幅度极轻地摆摆头,又沉着地阖一下双眼,示意护工无需再有顾虑。
他掀眸窥探印央,她那德行,目无旁视,垂涎三尺,简直恨不得直接爬上圆桌了,她一定无心留意他关节挛缩的畸手,可他还是控制轮椅旋转九十度,与她相背。
“给我戴上。“栾喻笙这才稍稍安心。
在他的视线盲区,印央用余光偷瞥他的背影,仅一眼,她接着装出只顾口腹之欲。
护工有些不解,但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掰开栾喻笙僵死的右手手指,一根一根地将弯曲的手指送进手套指口。
待栾喻笙的右手停止抽搐,护工才拉紧了粘扣,黏好魔术贴,将栾喻笙专用的轻质叉子固定在他手心。
舒然轻呼,栾喻笙眉心的深皱舒展,每次戴手套,都不亚于一次指缝插针。
护工又拾回来栾喻笙的皮鞋,托着他足弓高凸的瘫脚妥帖穿好,端正地摆放在脚踏板上。
右手持叉,栾喻笙无法自控轮椅,护工便推着他停在了印央的身畔:“印小姐,麻烦您给栾总夹菜了。”
“没问题,你去休息吧。”印央挑眉,“哦,对了,麻烦你跟服务生讲一下,我们的菜冷了,麻烦上几个加热工具。”
待服务生离开,灯光融暖,橙花熏香愈发臻浓的私密空间,再次只有彼此。
印央俏笑着拖餐垫,上面的餐盘碗碟跟着移动到栾喻笙伸手可够的位置,拎起方巾抖了抖,她不给他抗辩的机会,将方巾围在他的领口。
栾喻笙眸子下睨口水巾,摆动脑袋、耸动肩膀抗议。
然而印央不惯着,纤指捻着口水巾一角伸进栾喻笙衬衣的领口做好固定,再展开铺平。
三十而立的人了,却仿佛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自卑和屈辱淤积在喉间,他愈发口干舌燥,可又掺一丝被她宠爱而生的窃喜。
“尊敬的栾总,请问您第一口想吃什么?”
音色甜腻,栾喻笙略微嫌弃地斜睨印央,转眸环视菜肴,惜字如金道:“牡丹虾。”
其实,无关乎他想吃。
虾已经剥了壳,肉质软弹,体积较大,不滴汤汁,即便是他这废手也能一次就叉中,且不易从叉刃脱落,这样,他的吃相不会太丑。
“ok,挑一只最大的给你。”印央择了一只虾,放入栾喻笙手边的餐盘,“尝尝,应该已经加热好了。”
印央继续埋头吃,她忍不住斜眼偷看,关切他那鸡爪手究竟能不能把虾顺利地喂到嘴边。
只见栾喻笙屏息敛气,提肩抬臂,搁在大腿上的右手抖抖嗖嗖地抬离腿面,艰难地向餐盘进发,每挪一寸,他下颌的线条便凌厉一分,额角的青筋显目。
把手抬到桌面上时,栾喻笙稍作歇息,手放在餐盘边像养精蓄锐的战士,无名指被蹭地严重移位,独独一根虚虚地翘起来,凌乱而孱弱。
栾喻笙瞧见,下意识对大脑发号施令收回无名指,事与愿违,仅换来无名指一阵如被踩扁的虫似的微弱抽动,他不露声色地翻转手腕,提起手肘,让指关节抵着桌面,他咬牙向下使劲,把无名指压了回去。
疲惫地松了口气,还没进食,他已经用尽了六成的体力,晦暗的眼神往旁侧蜻蜓点水一瞥。
还好。
印央没在看他。
而后,栾喻笙抬起右手瞄准餐盘里的虾,转动塌薄地手腕,调整握叉子的角度,蓄力、发力。
第一下以失败告终。
叉刃划过虾肉,与瓷盘轻撞发出一声脆响,好在第二遍栾喻笙命中了,没让自己太丢脸。
此刻,右臂已然酸困难耐,瑟缩在掌心的五根手指隐隐有了跳腾的不妙趋势,栾喻笙急忙一鼓作气,咬紧牙关,卯力举起右手往嘴边送。
伤在颈椎高位,严重影响到了上肢功能,他手臂内外两侧的感知能力和可控性不同,外侧臂肌比内侧臂肌有力量一些,内外的力量不平衡,导致叉子总向上翻。
右手越抖越凶,好似在滚滚浪涛中岌岌可危的一艘破船,上起下浮皆由不得自己,眼看就要翻船,栾喻笙脖子发力,支起脑袋向前伸,用嘴去够右手……
痉挛一番太消耗体能。
平时,他自己吃饭也没如此不忍直视过。
*
“栾喻笙。”
倏而,印央吧唧着嘴巴唤道,她手握叉子,叉刃搭在她饱满玉润的下唇之上,压出性感又俏皮的几道纹路。
栾喻笙一顿,转眸看向印央。
齿尖咬磨叉子尖尖,印央瞳仁里映出香薰柔暖的烛火,她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虾,莫名望眼欲穿。
“说。”栾喻笙微微蹙眉。
“你的那只虾看起来好大好好吃。”
“……”栾喻笙微愣。
出自同一名厨师之手的同一锅菜中的同一盘,她却总觉得他碗里的更好吃,撒娇要讨来尝一口。
和从前一样。
习惯使然地,栾喻笙的手越过自己的口,尽管颤抖也递向了印央的嘴边。
和从前一样。
第28章
高楼间霓虹闪烁,温柔的晚风轻摇慢舞,悸乱,突然像夜猫子越夜越活泛。
熏香蜡烛的蜡芯忽地一灭,又复燃,橙花香中夹上一缕烟气,如同栾喻笙此刻灼灼燃烧的心脏。
快要烧焦。
这个举动……
似乎有点主动且暧昧了。
他们现在,不再是能喂吃的到嘴边的伴侣关系,况且,他不应该像曾经那般再对她百依百顺。
甚至,她都没提要。
他就等不及要给了。
如此念头一经萌发,栾喻笙的神情再度变得冷峻,扼制住自己那股子上杆子给予的廉价感,右手在空中停滞一下,而后猛地卸力落下。
却被印央温软的手一把打捞起。
握着他皮包骨的细腕,他的尺骨卡在她的虎口处,瘦得硌手。
他的手腕如弱不禁风的柳条垂着,向内折出直角,她另一只手扶起他的手,轻轻一拧,让叉子正对自己,伸口去够,细白的天鹅颈拉得很长。
白齿咬住牡丹虾,将其拖下叉刃,含在口中细嚼慢咽,她蜜网般的眼神也将他吃干抹净。
“……唔,嗯!”印央赞赏地点头,细细咂摸着,“好吃好吃!栾喻笙你的果然更好吃。”
“呵,既然想吃最大的,那一开始就不要夹给我,多此一举。”栾喻笙冷声讥诮,暗暗挣脱印央的手,可又不敢大幅度,怕
叉子伤到印央。
“真奇怪,那只虾在圆桌上的时候都没在你盘子里看着让人直泛口水。”印央嬉皮笑脸道,在扭身时自然而然地将栾喻笙的右手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来。”
一手拿起勺子,一手接在勺子下面防掉渣,她倩笑着喂到栾喻笙的嘴边:“栾总老笑话我不知礼数,但是呢,我印央至少懂得‘礼尚往来’这个道理。”
满满一勺美味。
酱香浓郁的黑胡椒意面上放了一块去了壳的青口贝,面条里,还塞了三颗小扁豆。
都是栾喻笙爱吃的、却无法靠自己吃进肚子的食物。
许是烛火撩人,许是夜色旖旎,栾喻笙的内心犹如蜡油在灼热中融化,他喉结翻动,垂眸盯着那一勺吃的,前伸脖子,薄唇张开裹住了勺子。
很久,他都没这样大口吃过饭了。
这一口的量刚刚好,不会多到让他吞咽不及引发呛咳,又能让他吃得满福。
凉了又热的意面口感不比往时弹滑爽口,可格外勾人朵颐,汁香溢齿,贝肉鲜嫩,瘫痪后,他的食欲便消失了,但此时此刻,他很想多吃几口。
“慢点吃。”印央笑笑,搁下勺子,又挑了一只肥肥的大虾放进栾喻笙的餐盘,“鲁迅先生都说了,吃饭,每口多嚼三下,人生多活三十年。”
“鲁迅没说过。”栾喻笙慢慢咽下,无情反驳道。
“……哦,是吗?”印央讪讪地用中指指腹点了一下太阳穴,挑眉抬眼,作出一副一点都不丢人的洒脱样,“那我记错了,反正……有位名人这么说过。”
语间,她端起水杯,将吸管喂到栾喻笙嘴边:“栾总,骆驼都没你耐渴,喝杯水吧,都喝完。放心,这是用svalbardi冰山水泡的茶,水质很好。”
破天荒地,栾喻笙没讽回去,他默默咬住吸管,一口一口,一杯薄荷茶见了底。
吃了两口东西,边嚼,印央边给勺子里堆食物,荤素兼备,搭配有道,每道菜,都尽量让栾喻笙尝一尝,忙得专心,没留意身畔的男人投来的似水般温柔的目光。
夜藏不住星光,爱意也一样。
烛火在他漆沉的瞳眸中灼灼跃动,她的面庞浸在烛芯里,刻在他瞳仁的中央。
这顿饭,栾喻笙的食欲格外得好。
*
回到家,已近十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