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籍有名 第71节
他严严实实盖着被子,身量似乎还不及被单的厚度,他摘了氧气面罩,呼吸缓慢,气切管口仍由胶布固定着,病房回荡着吸痰器的嗡鸣。
恰逢吸痰器运转,呼呼啦啦的抽吸声响起,他喉头震动着发出嘶哑的呜咽,难受得向后拱起脖子,眼睛紧闭,眼皮挤出皱痕,眉间蹙起。
“栾喻笙……”
印央的轻唤,带着难以言说的哽咽。
“你快去吧。”郑柳青从医药箱里掏出一块可悬挂的布帘,挡住玻璃窗,回身朝印央温笑,“我去阳台等。等你们好了,你叩阳台门喊我。”
“谢谢你,柳青。”
印央来到了床头,每一步,都如同踩入沼泽的求生者,迈得艰难而迫切。
“栾喻笙,你快醒醒,你等会儿再睡呗。”她蹲在他的脸侧,摘掉面巾,与他视线相平,食指轻轻地戳他凹陷的面颊,哭腔又浓重些许,“你猜我是谁?”
他脑袋循声微转,侧向了她,眼球簌簌颤动:“你……来……了。”
“嗯。”印央咬牙强忍哭意。
不待她继续说话,他如白色砂纸般的薄唇微微轻翘,抬着眉毛翘眼皮,撬开了微小的一道缝:“今……天……怎……么……白……天?”
“嗯?”印央不解。
“那……晚……上……还……来……吗?”
印央一瞬下唇抖得磕牙齿。
“以……后……也……来……两……次……”状似思维游离之态的呓语,他透出罕见的孩子气,“好……不……好?我……给……你……钱……双……倍。”
他声带漏气,发出风箱般的嘶鸣,吐出的字哑得磨耳朵。
我给你糖,你和我玩。
我给你钱,你陪陪我。
讨厌死了,病糊涂了,跟个小屁孩一样。
她心里吐槽着,而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雪白的床单摔成碎碎几瓣,晕开一滴滴深色的痕迹。
印央循环往复地张嘴、闭上,再张嘴……终是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她不曾来过。
一次都不曾。
“讨厌鬼,一病了就这幅幼稚样子。”
吸吸鼻涕,印央在被子下面摸到栾喻笙干瘦的手掌,触手生凉,她将其紧握,与他久违的十指相扣。
他眼皮抽动,那一道细缝无法再撑开些了。
“我来,是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的。”印央抿抿唇,嘴里有眼泪的咸味,“但是时间来不及,我就挑最重要的说了。栾喻笙,你听好了——”
印央仰脖探颌,唇凑近栾喻笙耳边:“对不起,我那天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为我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我也会等你的道歉的。还有……”
柔软唇瓣在他耳廓一触即离,她浅浅勾唇:“我确信了,栾喻笙,我比我以为的更爱你。”
印央心口如一。
可栾喻笙睫毛迅速抖动了几下,他唇畔扬起的轻笑,掺杂了苦涩滋味:“骗……人。”
“你……怎……么……总……骗……我……呢。”
“我没骗你。”印央笃定。
栾喻笙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到声带。
闭眼,他向着印央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喃:“你……爱……我……为……什……么……我……每……次……住……院……难……受……你……一……次……都……不……在?”
第47章
“我来了啊,阿笙。”
印央失笑,悬在眼眶的泪珠子将坠未坠,面中那泪水纵横处,胭脂被冲得淡了些。
手下面,她扣紧他柴火棍似的鸡爪手,举到脸旁边,泪湿的脸颊抵上他的手背。
“第一次,我没来,是因为……不够爱。那年那时,我还不够爱你。我是你的妻子,却也是你生死的局外人。我只考虑了我自己的感受,甚至,连逃跑的时候,我心里惦记的,都是我们如果离婚,我能分到你的财产吗?能分到的话,又能分到多少?抱歉,我那时目的不纯,辜负了你的真心实意。”
“第二次,我没来,是因为我在赌气,我想惩罚你。凭什么你高高在上掌控着我?明明是你更想得到我。我们在感情上,明明是你要我给的关系,你该是那个被动的下位者。就像我问你要钱时的那样,你应该对我示弱一些,而不是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就嘴最硬。”
许是这话,唤醒了他的不安。
他眼睫触电般地乱颤,虚虚蜷着的手指离她的手背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没有抓合力,他的手指隔空,微乎其微地颤动数下,始终握不住她的手。
“第三次,我来了。”印央泄愤似的捏栾喻笙的手,又脸颊轻轻地蹭,“好奇怪。我还是最爱自己、第二爱钱的那个印央,而你甚至还不如从前,你瞧你这样子,难看死了。我想跑,我随时都能跑得远远的,带着钱,去大洋彼岸,去地广人稀的地方,可是栾喻笙……”
泪眼涟涟,印央温热柔软的指腹抚平栾喻笙眉间的皱痕,他渐渐重回平静。
“我来看你了。”印央笑笑,“第一次,所有人盼着我来看你,我没去。第二次,没有人阻止我来看你,我没去。第三次,我千方百计地来看你了。”
自嘲中流露出一种透彻的释然,她剖析:“我最近想了很多,你和我,好像总挑最曲折、最伤人伤己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互相触犯,只进不退。”
“你压我一头,我再压你一头,我们都想讨要个输赢。因为我们都是自私的,我们都想争个你输我赢。因为自私,才在爱里在乎输赢。”
“我是自私的,我从你身上得到了我渴望的金钱财富,却没有给你你想要的爱。你是自私的,你剥夺我的自由,试图把我牢牢地困在你身边。”
他鼻息格外清浅,似乎不愿错过她的每个字。
蹭动面颊,他愈加向她声源的方向转头,眼皮宛如被缝起,实在再撬不开一丝一毫。
随她的触摸,他无意识地用脸庞相迎。
“可是,阿笙,好奇怪啊。”指尖沿着栾喻笙的眉心自眼眶滑至颧骨,印央珍重地抚摸他,“你看穿了我的物欲和冷漠,你却仍爱我不变。而我也知道了你的阴狠和占有欲,我还是望眼欲穿地想见你。或许……”
眸底浮上柔色,她低喃:“这就是爱情吧。”
“虽然不太健康,偶尔还你死我亡的,但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嗯……嗬嗬……呃……”
喉结滑动一下,栾喻笙刚欲应声,吸痰器再次按时启动,呼噜噜的抽吸声和他难受的呻吟同时在房内回荡。
粘稠的痰液攀着软管内壁往上爬,他灰白唇瓣翕合,好不容易被印央熨平的眉头再次拧起。
他的吞咽功能尚未完全恢复,应付不了口腔无时无刻不在分泌的口水,只得依赖吸痰器。
“好了,栾喻笙,你今天不要说话了,听我说就行。”印央一颗心揪痛万分,擦净乱糟糟的泪痕,她扬唇,“下次见面,我要听你的道歉。”
再耽误不得了,她抓紧时间重述:“栾喻笙,你要记得我对你说的话,要记得我是爱你的。还有,我今天来探望你了,这不是你的白日梦。”
“嗬……嗬呃……”喉管变得干燥了许多,他音色更加
沙哑得好似垂垂老矣,撕磨声带挤出,“……嗞……走?今……天……快……晚……上……呢?”
“我暂时还不走。”印央撇嘴,“我都说了我是真的印央了,晚上我当然不来了。你个一病了就黏人的幼稚鬼,晚上,就让你梦里的印央陪你吧。”
她糗他,却再一次泪意阑珊。
“嗬……陪……呃……”每个音节,都艰哑如同刀子磨石头,他一遍遍地喃喃,“陪……嗬……陪……我……陪……陪……嗬呃……呃……我……”
痰音变成嘶哑的哮鸣,他念得越来越迟缓,越来越轻。
最后,只有口型执拗地重复着“陪陪我”,直到疲惫如山将他彻底压倒,他昏睡不醒,双唇才闭合。
印央扶正了栾喻笙的脑袋,将他的瘫手小心翼翼地塞回被单,扣响了阳台的玻璃门。
“可以看诊了吗?”郑柳青推开门,挂着一弧温和浅笑,他压低嗓门不惊动栾喻笙。
“嗯。”印央五指并拢,扇了扇泛红的双眼,再借由风吹干她微湿的眼球,点点头,“柳青,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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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央和郑柳青合力将被子卷至栾喻笙的腰际,怕他着凉,瞬间他的残破无处遁形。
他上身病号服蔽体,露出一截衣摆,衣摆下方,因长久卧床不动的肚腹隆起,薄而白的肚皮上,血管根根分明,随他沉重的呼吸蠕蠕。
再往下,他只着一条厚实的纸(尿)裤。
隐隐有异味渗透棉花,沁黄了他身下的护理垫,一只腿的裤口处探出导(尿)管,尿袋挂床边,细管子和尿袋里都有体内炎症而导致的白色絮状物。
尿道损伤和尿路感染一直反反复复没好全,医生考虑到他的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腹压式排尿太痛太煎熬,便仍给他采用导尿式排尿。
入院数月,他一直以营养液和糊糊状的流食维持生命体征。
困扰他的出仓问题另辟蹊径地解决了。
如今,他后仓不分时间地滴滴漏漏着,每两小时都要换下污秽不堪的纸(尿)裤,擦干净被沤得发红的皮肤,扑上含有消炎成分的爽身粉,再裹上新的厚厚的纸(尿)裤。
每每换纸(尿)裤,即便护工训练有素,动作迅速,但因为难免牵动到他的身体,扯到气切管,他会发出极其隐忍的闷哼,身体无助地震颤着。
一双瘫腿萎缩得不成人形,数月缺乏被动运动,腿上的肌肉几乎消失殆尽,一层白得透明的皮挂在腿骨之上,皮肉分离,松垮垮的皮摊开在护理垫上。
膝盖骨硕大,突兀地支棱着,欲刺破皮肉,一双瘫脚更是足下垂到了骇人的地步。
他不分白昼黑夜地卧床昏睡,足尖没几日便垂得厉害。
医生给他戴过几日的足托来避免继续变形,奈何他目前的体质差到了极致,一点点磕创都受不了,一戴足托,脚就破口,屡试不爽,破口更是耗上十天半个月都还烂着,好几次,险些恶化成了二级褥疮。
无奈之下,医生只能建议给他的足底垫上支撑力够强的枕头,可即便如此,足下垂也无法抵挡。
他如今的双脚已然和小腿绷成一条笔直的线,脚底贴床面,脚背高高拱起,似芭蕾舞者。
脚趾因水肿而各个白白胖胖的,一个紧挨一个,指缝间夹着预防压疮的医用棉片,时不时地,双脚抖个摆子。
印央再度鼻酸眼烧,探手摸了一下栾喻笙的下半身……
果然,和说的一样凉如冰窖。
管床医生给出的请中医的理由:下肢血液循环严重障碍,肢体寒凉过度,造成足部褥疮久不愈合,还恐引发下肢静脉血栓或血管闭塞,需要中医干预,通过针灸来刺激穴位,从而加快身体血液的循环。
虽说是个幌子,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栾喻笙的身子……
如今当真弱得跟纸糊的似的。
“央央,过来帮忙吧。”郑柳青轻声说,将医药箱搁下,他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药具。
印央应了声“好”,强打精神前去打下手,然后,她心疼地看着栾喻笙化作一只“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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