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神君当成渡劫道侣 第159节
说来也巧,就在丹卿回青丘前两日,宴祈竟意外发现一批记载源族纪闻的古籍。
因上任狐帝喜好务农,时常搜集种植类书卷,所以藏经阁专程打造一方天地,供其使用。
而这些泛黄残缺的古籍,就这么随意地夹杂其中,多年无人在意。
夜明珠散发着莹玉光辉,整座藏经阁亮如白昼。
宴祈手里拿着张损毁了三分之一的残图。
这图描绘的画面,很像某种部落祭祀。画中景致倒与人间颇为相似,群山拥簇间,乌泱泱的人们在田地绿林欢呼雀跃,一身披霓裳羽衣的女子翱翔于半空,她素手掐作莲花印,双眸紧阖,粉唇微微上翘。画中阳光明媚,清风拂动青绿,好似所有美好都蕴含其中。
宴祈专注地研究着画中女子。
下一刻,画中女子突然睁开双眼,那美眸盈盈,巧笑倩兮,竟像是在看他!
整幅静止的画卷,因女子的粲然一笑,莫名变得生动起来。
宴祈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他好似能闻到青草与花卉的芳香,亦能感受阳光的温度,他胸膛鼓动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前所未有的澄净明朗。
画中世界瞬间活了过来,它似乎也拥有生命。
那深埋于卷轴的时光恢复转动,涓涓细流般淌过山涧,从中渗透出的每一分力量,都能度化人世间的所有尘埃悲苦。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一刹,宴祈如梦初醒,忙低头去看。
画卷女子轻阖双目,仍是先前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画中女子到底是谁?
莫非方才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觉?亦或是画卷中蕴含的灵力已随时间消残,无法再重现画中景象?
宴祈眉头深锁,握住画卷的手不自觉收紧。
宴祈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这些记载着源族纪闻的卷轴,定是上任狐帝特地寻来。虽然书卷收录的只是一些民风杂事,但背后涉及的真相,不言而喻。
倘若没有丹卿的出现,有生之年,宴祈哪怕有幸发现这些“证据”,大抵也不会多看一眼。
毕竟他身中非死不可解的禁蛊之术,脑海再也没有那段记忆。
当年归墟,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他父尊不惜对他动用禁术,也誓要封存的过往,他是否还有追究的必要?
颓然长叹一声,宴祈将画卷精心收好,他正欲拿起一册书卷,四周平静的气流,陡然漾起难以觉察的波动。
竟有人私闯青丘大阵?好生大的本领!
宴祈眼神一凛,复又想到什么,弥漫于他周身的腾腾杀气,顷刻褪去。
月上中天,盈盈似水。
容陵站在丹卿独居的小庭院,他孑然一身,背后是大片大片漆黑的夜幕。
那浓郁的墨色,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影吞噬殆尽。
数月不见,这位九重天太子也清减不少。
拢袖咳嗽两声,宴祈站定在容陵背后,静默须臾,这才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夜黑风高,殿下以这种形式大驾青丘,实在令孤惶恐!”
其言含讽,大抵是在表达对容陵强行破阵的不满。
容陵旋即回身,他拱手向宴祈行晚辈礼:“狐帝见谅,是晚辈唐突了。”说着,容陵眸光微转,他幽幽望向半开的那扇花窗,视线停顿片刻,这才黯然低喃道,“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看丹卿。”意识到举止过于失态,容陵强打精神,勉强扯了扯唇,向狐帝解释道,“身为九重天太子,我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还望狐尊莫要见怪。”
宴祈撇了撇嘴,他神情虽不悦,却并未再追究。因为宴祈心里清楚,容陵偷偷摸摸地来青丘,也是为了掩饰他与丹卿的关系,从而保护丹卿。
谁都曾青春年少,在宴祈的记忆里,他过去的风花雪月,多是逢场作戏。虽未经历过情深,不过宴祈也能理解男男女女的“为爱消得人憔悴”。
但理解归理解,却觉得很没有必要。
再开口时,宴祈的语气多了几许语重心长,他深深望着容陵,意有所指道:“殿下,你能事事以丹卿为先,并悉心替他考量,作为父君,我很感激你的付出。但有些话,我须提醒你,既下定决心,就该言行一致,当断则断。这是为丹卿好,也是对你自己负责。你可有想过,丹卿迟早会忘了你,他将来或许还有更美满的姻缘,介时你待如何?别到最后,丹卿洒脱遗忘,而有的人还固执停留于原地,或许,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悲哀。”
容陵浑身一怔,整个人如雷轰顶,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错愕惊慌。
显而易见,他从没设想过这点。
若有朝一日,丹卿另有所爱,他该如何?
容陵只需稍稍设想这种可能性,就感到背脊僵冷、胸口窒闷,快要崩溃发疯了。
他愿意抽身远离丹卿,却不代表,他甘心放丹卿再去爱旁的人。
可假如呢?假如未来某一天,丹卿对旁的人言笑晏晏、芳心暗许,他能洒脱给予祝福吗?不,他想他的心一定会泣血。
宴祈也知真话残酷,他暗叹一声,不忍直视容陵猩红的眼:“长痛不如短痛。希望今夜过后,殿下莫再过多牵挂丹卿,也莫再向我打听丹卿的消息,更别像今日般到访青丘。”
言罢,转身欲走。
寒风吹动落叶,天地间,仿佛奏响一首悲怆乐曲。
一道嘶哑至极的男声,就这样在黑夜中突兀的响起,“那便留我在原地吧。”容陵惨然一笑,满目荒凉,“我宁愿留在原地。”
“殿下,你这又是何苦?”
宴祈步履微顿,终是摇了摇头。
说完,宴祈飘然远去,天地间,又独剩容陵一人。
掩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容陵闭了闭眼,他几乎用尽气力,才能重新汲取力量,继续往前。
拾步登上台阶,容陵推门步入厢房。
时隔数月,容陵终于又见到丹卿熟悉的容颜。
大抵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哪怕许久不见,容陵也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
素白纱帐轻盈如雾,丹卿就如同一粒璀璨明珠,安眠于这方小小天地。
窗外无论晴雨,这里始终安宁平静。
真好。
容陵痴痴看了丹卿好半晌,他喉结艰难滚动数下,苦涩的话语这才顺利从唇中吐露出来:“阿卿,你是不是恨透了我?”容陵自嘲一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别恼,也别生气。我如此伤你,将来定会遭报应,或者说,我已然遭到了报应。”
执起丹卿温热的手,容陵握了很久很久。
直到此刻近在咫尺,容陵才恍然明白,他们今后的距离有多遥不可及。
“对不起,别怨我自作主张,也别怪我心狠绝情。我知道,比起一厢情愿的瞒着你,你更喜欢坦诚相待,与我同甘共苦并肩面对。我原也这般想,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我俩意志坚定,必能战胜一切。但……”
时间悄无声息地逝去,容陵终于从怔愣中回神。
察觉握住丹卿手的力度有些大,容陵猛地松开,歉疚道:“抱歉,有没有弄疼你?”
替丹卿轻揉着手指,容陵看着他恬静的睡脸,嘴角笑意终于染上几许温度。
“阿卿,你知道么?其实我也会怕。”
容陵像是在同丹卿谈心,声线温和又轻柔,“你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来像我这样刚愎自负的人,心中也有许多恐与惧。”
冲丹卿笑了笑,容陵沉吟道,“年少轻狂时,我确实无所畏惧。直到长兄意外陨落,再也回不来,我才惊觉,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洒脱无羁。我以为我是仙上仙,超脱世俗之外,了无牵绊,也不畏惧生死寂灭。事实证明,我修行得远远不够。漫漫年月,我也会害怕,害怕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心中惦念牵挂的那一张张脸。阿卿,你权当我胆怯自私吧,比起种种难以想象的恶果,与你分开,已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们都好好活着,总强过你生我死,或我生你死,对不对?”
“我不想再留你一人,去重复人世间的苦厄孤独。”
“说来不怕你取笑,阿卿,我远不如你坚强。”容陵眼眶酸红,他猛地垂下头,掩饰般将额抵在丹卿手背,他声音喑哑道,“比起我死你生,我更畏惧失去你,我完全无法想象,失去你,我该如何独自存活下去。阿卿,你父君方才问我,若你今后移情爱上别人,我待如何。”
说到这里,容陵眼底涌出足以毁天灭地的杀伐戾气,周身气势凛冽骇人。
他咬牙切齿道:“我想杀了他。”
“无论你爱上谁,我都容不得他。”
“但……”
容陵视线回落在丹卿白皙的脸上,他眸光呆滞,不复方才凶狠,只剩满腔无奈与凄苦,“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如果你能好好活着……”
容陵再说不下去。
有温热的液体,如滚烫星火般,溅落在丹卿手背,又顺着筋络滑入丹卿衣袖。
“阿卿,我得走了。”
“我们,就此别过吧!”
“从今往后,我将只存在于你望不见的阴影角落,默默陪伴这你,守护着你。”
月明千里,故人来又去。
空落落的厢房,万籁俱寂。
忽然,床榻上沉睡的男子动了动指骨,却未能睁开眼睛。
这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于丹卿而言,更像一座埋葬逝去爱情的坟冢,也是他深陷泥潭挣扎求救的信号。
每每身负重伤,丹卿都会把心藏起来,用这种逃避的方式疗愈自己。
多年以来,从没人试图唤醒他,也没人陪伴守候在他身侧。
一次次自黑暗中睁开眼,当看到身边空无一人,丹卿便知道,天大地大,没有人是他倚仗,也无人为他撑腰,更无人予他牵挂与爱。
年少被狐族孩童耻笑捉弄时,丹卿也曾试图向宴祈寻求庇护,但他忘了,他只是一个母不详、不受宠爱,甚至不被承认的私生子。渐渐地,丹卿不再指望任何人,他性子淡脾性好,但凡被人争抢的东西,他都笑着袖手旁观。
是他不想要吗?
不,丹卿知道,是他要不起。
久而久之,丹卿再没有任何想要争取的人或物。
直至遇到段冽,直至遇到容陵。
丹卿终于懂得被偏爱被在意的滋味。
段冽的爱明目张胆,张扬又热烈。丹卿自己或许都没发现,他与段冽是同道中人,他们都不曾被真心以待,所以他们渴望一颗滚烫的心。而容陵呢?得天独厚的容陵应有尽有,他被爱意浇灌长大,身上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信念,他强大且坚韧,又富有理性,若容陵说想要一人,那定是深思熟虑,定是不容置疑,定是权衡利弊后依旧不改初心。
没有谁,能够抵抗这样的容陵。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无论段冽,或是容陵,都是他的心之所向。
沉眠中,丹卿像个旁观者,他一遍又一遍梳理过往,如剥丝抽茧般,探索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当所有脉络都清晰可见,丹卿才发现,容陵于他,竟是那样的独特重要,容陵甫一出现在他生命,便自带光环,最是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