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喻年怔愣了片刻,而后大口大口地啃起了烧饼,他已经好些天没有吃上一口像样的饭了,吃着吃着他就哭了起来,哭也不敢耽搁啃饼,他就一边啃一边哭,把旁边的蒲素哭得手足无措。
  “哎哎,你别哭,哭什么呀,”蒲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拿手当扇子,飞快地用手掌扇着喻年的眼泪,“你是在洗脸吗?要不我也给你摘两片叶子?”
  “不哭了好不好?要不然你小声点哭,都有人看过来了,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的。”蒲素小声地提议道。
  喻年听话地放低了声音,但还是一抽一抽地哭着啃饼。
  “好吧,”蒲素毫不嫌弃地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花猫一样的脸蛋,“其实哭也没关系,我也经常哭,我爹一揍我,我就哭,然后我娘就叫我赶紧跑。”
  喻年抬起黑亮的眼眸,一边哭一边偷偷地瞥着蒲素。
  “你吃完我们就回家。”蒲素先拍了拍喻年头上的双丫髻,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以后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
  喻年没有说话,但加快了啃饼的速度。
  吃完了饼,蒲素牵着喻年来到了河边,把他被眼泪糊的不成样子的脸蛋洗干净了。
  蒲素端详着喻年的脸蛋道:“你真的不是女孩吗?你……”
  蒲素话还没说完,喻年直接解开裤子给他看,他瞬间哑口无言。
  “爷们儿,我信了。”蒲素赶忙帮喻年系上裤子,忍不住道,“虽然你是男孩,但也不能这么不怕羞,以后不准随便当别人的面脱裤子知道没?”
  “知道了,阿素哥哥。”喻年乖巧地应道。
  “走吧,回家。”
  蒲素带着喻年走过村落间的阡陌,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村子格外的寂静,但蒲素并没有在意这点微妙的不同寻常,他拉着喻年来到一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前,让喻年等在一旁,自己上前拍了拍门板,大声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声,蒲素又拍了几下门道:“爹!娘!我回来了!开门呀!”
  “奇怪了,不在家吗?”蒲素尝试着推开门,不曾想门并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爹娘,我回……”
  蒲素刚抬起脚便停下了脚步,傻傻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象——翻倒的桌椅,撒了一地的杂物,破碎的瓦缸陶片,以及两个躺在血泊中没了声息的人。
  “爹……娘……”
  蒲素呆楞了好半晌,才挪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到血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哆嗦着双手去探两人的鼻息,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
  喻年扶着门框站在门边,看着跪在院落间的不住颤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阿素哥哥……”
  “抱歉,我也没有家了……”
  “你走吧。”
  喻年只是呆呆地望着蒲素的背影,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蒲素强忍着泪水,可是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不停地用袖子擦去漫出眼眶的泪水,衣袖都濡湿了一大片也没能止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进了屋里,从一室狼藉中找到了一小块银锭,那是他过年时的压岁钱,他的娘亲给他换成了银锭让他自己藏起来攒着,他攥着这仅有的一小块银锭跑出了家门,先去了贳器店,又去了府衙。
  这一块银锭只能打一副最为普通的双人棺,因为银两不够,没有人愿意帮他办丧事,府衙的人来了又走,把他的爹娘拉去了义庄便不了了之。他无助地四处求人,最后有两个看不下去的邻里帮他从义庄要回了父母,草草下葬,连丧事都没有办。
  公家的墓地需要钱,蒲素只能把爹娘葬在了荒无人烟的山林里,竖完了墓碑,那两个邻里劝了两句便叹息着离开了。
  暮色渐凉,蒲素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墓碑前,眼神空洞地盯着茂密的苍林,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但他却无动于衷。
  喻年安静地紧靠着他坐下,依偎在他的身边。这些天喻年一直跟着他,不说话也不吵闹,他走到哪便跟到哪,存在感极低却也不可忽视。
  没过多久,喻年就靠着蒲素睡着了。
  蒲素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偷偷攥着他衣角睡着了也没松开手的喻年,万般心绪都随着夜幕沉寂了下去。
  十一岁的年纪还不能让他很好地理解生死,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他可能会选择抱着爹娘冰冷的墓碑,就这么睡下去,最好再也不要醒过来。可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和他同命相连的人。
  蒲素小心地把喻年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那一晚的月色正好,替他照亮了回家的路。
  家里还有一些存粮,蒲素把洒在地上的米面粟粒撮到一个碎了一半的陶罐里,升火煮了一点米粥。
  他闷头收拾着家里的一切,忽然觉察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喻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边捡着地上的垃圾。
  蒲素从喻年的手里拿过几片破瓦片,一边仔细地检查他的小手一边道:“这个要用扫帚撮到簸箕里,小心伤到手。”
  喻年点点头,跑到墙根拿来一把断了把的扫帚,蹲到地上认真地扫了起来。
  蒲素看着地上的小人儿,转身去屋里找了几件自己以前的衣服,他把喻年那身女孩穿的衣裳换下了,又给他重新梳了个头。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弟弟,爹娘不在了,哥哥养你。”蒲素这么说着,既像是在安慰喻年,又像是在给自己下决心。
  “我会干活,我会干很多很多的活。”喻年望着蒲素道。
  蒲素摸了摸喻年的头,道:“说什么傻话,我养你又不是让你干活的,你这个年纪,应该去读书。”
  喻年道:“可是读书是要银钱的。”
  蒲素对他笑了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
  蒲素在院子里找到了爹娘埋在树下的家底,那是几年前他亲眼看着爹爹埋下去了一个黑箱子,里面装着房契、几根金条和许多银锭、碎银。
  刚找到这些钱的时候,他高兴得快要疯了,他想重新给爹娘办一场风光的葬礼,再给爹娘修一座好坟,然后拿着钱去府衙,让那些见钱眼开的黑官求着他给他办事,可是转念一想,他还要靠着这些钱养活自己和年年,他不能为了一时的利益断了往后的路。
  蒲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压下这些念头的,他明明也只是一个孩子,可能在他四处求人的那几个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早已把自己的孩子心性给磨得所剩无几了吧。
  蒲素只留了几个碎银,又把那些钱重新埋了起来,他想等过了年就送年年去私塾,然后他去外面找营生,总之有了活计他才好用银子重新给爹娘起坟,他还要去州府的府衙给爹娘伸冤。
  没了大人的生活纵然鸡飞狗跳,但蒲素什么都会一点,也能勉强照顾好自己和喻年的起居,家里的粮食没有多少,好在田地并没有被糟蹋,两个孩子都是长在地里的,五谷杂粮可能还搞不太清楚,简单的蔬菜慢慢摸索也能种出一点来。
  然而这样的生活也没能持续多久,在一个初冬的午后,这处遮风避雨的居所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一伙强盗闯进小院的时候,蒲素正在教喻年认字。
  蒲素把喻年护在身后,强作镇定地望着那一伙凶神恶煞的男人,他又恐惧又愤怒,他直觉这伙人就是杀害他爹娘的凶手。
  “呦,居然还有两个孩子,你们家大人呢?”为首的男人说着使了一个眼色,他身后的手下立马冲进屋子开始翻砸东西。
  蒲素被吓得身体都在颤抖,却还是把喻年紧紧地护在身后,一点一点地退到了树下,站到了埋着金银的地方。
  “哦,那天死的那一对夫妻,不会就是你们的爹娘吧?”男人幸灾乐祸地大笑着,看着蒲素道,“那天跑到哪去玩了?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蒲素怒视着男人,但一个孩子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叫这群强盗更加兴奋。
  “你瞧,这小畜生还瞪我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作一团。
  “老大,屋里屋外都看过了,就一堆破瓦罐,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一个手下禀告说。
  “那走吧,去别家看看,”男人百无聊赖地道,“上回不知道哪个杀千刀报的官,害我躲了好几天,这回非得多宰几户才能出这口恶气。”
  一伙人陆续往院子外走,蒲素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那男人又道:“等等。”
  男人突然又折返回来,大步跨到蒲素跟前,伸手将他护在身后的喻年拎了起来。
  蒲素一把抱住喻年的双腿,惊慌失措地喊道:“放开!不准你碰年年!”
  男人轻轻一拨就把蒲素掀翻在地,他拎小鸡似的拎着喻年的后衣领,无视小娃娃的张牙舞爪,笑着点头道:“这成色不错,应该能卖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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