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裴野就差竖起耳朵仔细听,可他始终没听见春风的声音。
  逃跑了吗?
  不,不可能。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让于静伟这种人徒手捉住十个都不在话下。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春风和他的养父并排跪在一块,被人拿枪指着,却倔强地梗着脖子偏要抬起头,不服输地怒视着一屋子警察的模样。
  顿了顿,赵皖江似乎在询问另一个人:“真是造孽,这还有一个孩子……要不要把他们带回去?”
  又有一个七组人道:“部长的意思是,格杀勿论。”
  裴野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两个人是在对同一个人请示——赵皖江如今是特警局七组组长,而傅声是干部首席,两人行职级上差了半级,执行任务时傅声拥有说一不二的最高权限。
  过了好久,傅声都没有回答。倒是阁楼里花店老板咳嗽着,狼狈地率先嘶声道:
  “你们但凡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放了我的孩子,我儿子是无辜的!”
  “一群军.政府的恶犬,难道你们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泯灭了吗?!”
  “我就是死,也要诅咒你们下十八层地狱——”
  有人听不过,拿什么东西把男人的嘴粗暴地堵上了。花店老板凄厉地呜呜呼号着,衬得楼下像死了一般寂静,有人已经两腿打颤蹲在地上起不来,还有的瘫坐在架子后头喃喃自语:
  “别杀我,我不是新党人,只是路过买花,我什么都不知道……”
  楼下唯一的一个知情人此刻站在楼梯下方,紧张揪着他的胃,令他翻江倒海的几乎要吐出来。
  压抑仿佛令这个小小空间里的时光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野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时,他听到傅声轻轻地、平静地命令道:
  “开枪吧。”
  砰砰两声枪响,楼下的人皆是浑身一震。楼上单薄的地板上响起咚咚两声子弹壳落在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某种敦实的血肉倒在地上的厚重闷响。
  无论怎么数,都只能是两个人。
  裴野的手痉挛似的抽了抽,手里的紫罗兰掉在地上,纸包的花束在地面弹了弹,震碎的花苞散落一地。
  楼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有心理素质差的已经捂住嘴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裴野扶着楼梯扶手才勉强撑住身子,他攥住栏杆,用力到指节青白。
  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透过扶手传来的震动,裴野似有感应地抬起头。
  七组的人正陆陆续续从楼上走下,最前面的人正是傅声。
  很久很久以后,裴野都忘不掉那一天傅声的样子。
  傅声高挑修长的身影从墨汁般的阴影中走出,楼下灯光照亮他一尘不染的制服与冷白的面容,连一丝火药味和血迹都不曾在身上留下,黑色短靴踏在年久失修的楼梯踏板,步履从容不迫,叩响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残酷如死神的倒计时钟声。
  楼梯间很暗,可傅声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唯有瞳孔折射出一丝冷血动物般深冷的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傅声的代号叫作猫眼。
  傅声边走边环视楼下已经吓得失了魂的人群——说是环视,他的头几乎没有动,只是缓缓转动眼球,像是农场主在凭心情挑选待宰割的家畜。
  等走到剩下两级台阶时,傅声站住,抬起手一边摘下手套,一边沉默地继续望着剩下的人。
  裴野就在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可傅声根本没给过他哪怕一个眼神。
  “如果有人把今天的事乱说出去,”傅声垂着眼帘扯下紧绷的手套,翻了翻手腕,伸长五指活动几下,手背上细长的掌骨筝开苍白的皮肤,如流动的琴弦般一阵起伏波动;他说话声很轻,可整个一楼都能清楚听见,“——与楼上的人同罪。”
  傅声握着手套,仍没抬眼,声音冷得淬了冰:
  “各位的脸,我可都记住了。”
  屋内空气一僵,不知是谁带头唯唯诺诺地说了句不敢,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告饶声,傅声身后赵皖江挥挥手喊了句都快滚,满屋子人顿时作鸟兽散。
  只有裴野还傻傻地杵在原地,他看着傅声,好像自己第一天认识他。
  终于,傅声微微转过脸,目光短暂地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眉心微蹙,语气沉了沉:
  “你不走,是打算陪他们一起上路?”
  裴野哦了一声,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嗓音还颤抖着:“好的,警官。”
  他后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花店。穿过马路前一秒,他余光似乎看到楼上有人在窸窸窣窣搬动着什么,可能是某人的尸体,他不敢看,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发了疯。
  这是裴野人生中第一次以敌对阵营的视角与傅声正面交锋。后来他渐渐明白,刀山血海铸造了傅声这把剑,裴野被他这冷酷凛冽的气场所震慑,却又终将为他傲雪凌风般的肃杀无情所深深吸引,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拥抱傅声那危险的一面。
  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傅声产生了无法消弭的厌恶。
  他逆着风跑了好久,穿过数条街道,嗓子里呛着风,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终于,裴野在一个公共电话亭停下来,从裤兜里摸出硬币投进去,抓起话筒颤抖地按下一串号码。
  他脸紧贴着话筒,从危险中脱离的后遗症让他精神高度集中,变得疑神疑鬼,等待电话接通时无时无刻不在四下张望。终于,听筒里传来滴的一声。
  裴野说了声喂,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带了哭腔。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数月不见的男声:
  “你终于来电了。看来,春风一定出事了……”
  裴野什么都说不出来,春风和他养父的死如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就是代价,”电话那头说,“现在,轮到你让猫眼付出代价了。”
  *
  晚上十点,裴野推开家门。客厅一片漆黑,傅声坐在沙发上,身上仍是那身让裴野生理性恐惧的特警制服。
  傅声抬起头,裴野注意到青年的眼里熬出了血丝,神色竟然和自己同样紧绷。
  “为什么去那家花店?”傅声劈头盖脸问道,“为什么?!”
  裴野在侧边沙发坐下:“给你买花,这家我常去。”
  傅声的呼吸愈发急促,裴野虽然低着头,脖子却梗着,七年里他很少和傅声玩真格的叛逆,可这次不一样。
  他不是没见过尸体,可那是在他十三岁之前,新党的训练场里每天都有和他一样甚至比他大很多的少年承受不住残酷的训练而被熬死了,丢进裹尸袋草草拖去废弃的火葬场焚化。
  可裴野来不及同情那些人,因为他清楚对怜悯心的脱敏训练也是组织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他同情别人,那么明天死的就是自己。
  可春风不一样。
  春风是个鲜活的、会笑会闹的生命,他会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故作高深来掩饰内心,会把裴初那个混帐的话当成圣经复诵,会在指出自己“对斗争复杂性的认识太浅薄”后又选择包庇他见不得光的感情。
  他那一辈子胆小谨慎的母亲死了,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特警局还存活着。没来得及长大的春风死了,亲军派的人还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不去死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啊!
  他做好了傅声被自己激怒的准备,甚至某种程度上,他做好了傅声像在花店那样一枪把自己崩了的准备。
  可什么都没有。暴怒、责难、怀疑,通通都没有,傅声把脸埋进颤抖的手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那孩子,”傅声脊背弓起,每说几个字便要克制地深呼吸一番,“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你一样大。”
  裴野狠狠怔住了。
  客厅里连月光都稀薄,傅声好像在和裴野说话,却又像是在自我开解:“我要是带他们回去,父亲就要把人移交给亲军派,他们必死无疑,而且会受尽酷刑而死……”
  “他们为什么非死不可?”裴野哽了哽,还是决定替春风问出口,“你们不是要他们的情报吗?把那个什么硬盘交上去,再放了人……”
  傅声突然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裴野险些吓了一跳。
  青年对他一向温和平缓,可现在的傅声眼里写着从未有过的强硬,几乎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程度。他一把抓住裴野的胳膊,字字铿锵:
  “小野,他们是罪有应得,不要同情他们,更不要再和他们任何人有接触,记住了吗?”
  裴野的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挣开傅声的手:“声哥你在说什么啊!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你说他罪有应得?!”
  “不是那孩子真的罪有应得,而是你必须这么相信,明白吗小野!”
  傅声起身在裴野身边蹲下,紧握住裴野的双手,抬起头认真注视他的眼睛:
  “只有你相信了,远离了,这一切杀戮才会和你毫无关系!小野,这辈子我的手洗不干净了,他们变成鬼来报复我我也认,我只要父亲、二哥他们平安,只要你一生顺遂,我活着一日,便能保护你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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