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裴野撑着地面狼狈地爬起来,看着几个人把瘫倒在地上的傅声抬回到病床上,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的一阵虚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床头,扒着床沿,失魂落魄地盯着床上的人。
  沾了血的剪刀早已被人踢到角落,医护人员在床边迅速开启医疗仪器准备急救,傅声无力地歪着头躺在床上,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嗬嗬作响,纤长的颈侧划开一个淋漓的血口,血流如注。
  “声哥……”
  裴野不敢看那个狰狞的伤,只能双手握紧傅声身侧冰凉的手,抵在自己额头。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刚刚也在混乱中被划破了,可他感觉不到痛,温热的鲜血顺着掌心流淌,印刻在二人紧握的手心掌纹,染红了一道道纹路,宛若血契。
  “声哥,坚持住,”裴野浑身直打颤,祷告地低语着,“你承诺过的,我抓住、我抓住你了,你不能走,我不许你离开……”
  混乱中,那修长单薄的手掌虚弱一动,裴野抬起头,只见傅声歪着头的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因失血过多而涣散的双眼眨了一下,薄唇张了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裴野说出他今天清醒之后唯一的一句话。
  傅声断断续续地嘶声道:
  “放……手……”
  裴野彻底愣住了,如遇雷击。
  *
  政.变之后,所有被逮捕的特警家中均遭查封,人心惶惶之下,附近民众不约而同选择搬离,因而被查封特警住址所在的楼盘渐渐都变得空荡。
  尘封的楼道里积了灰,显然已好久没人踏足过。空旷的走廊里渐渐传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不多时,裴野踉跄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
  裴野几乎是凭着脑内最后的一丝紧绷着的弦,支撑着快要不堪重负的身躯,站定在贴着封条的房门前,颤抖的手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捅进锁孔,一手撕开封条,另一手打开了门。
  这里曾经是可以称之为他与傅声的家的地方。
  从医院里几乎逃也似的出来后,他第一时间想回到这里,于是他便来了,义无反顾。
  夜深了,大楼没了多少住户,早已像一栋鬼楼,而裴野则是孤魂野鬼,游荡在钢筋水泥间,茫然不知归途。
  屋内一片狼藉。新党的政.变成功后,傅声的住所首当其冲被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被组织扑了个空,一无所获。
  裴野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满地的杂物,站在屋子中央,四顾不及。
  这个乱糟糟的、没有人味的家,他又熟悉又陌生。
  记忆像是接触不良的老旧电视机画面,闪回着雪花,开始与眼前的场景重叠播放。
  椅子翻倒的餐桌旁,曾是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享用一日三餐。
  掉在地上摔碎了满地玻璃碴的拼贴画,是两个人在商店里抽奖赢回来又一同亲手拼起来的奖励品。
  堆满了杂物的布艺沙发,是放学后考问学校布置的背诵作业、和周末一起吃着水果零食看电影的地方。
  裴野机械地环视一圈,抬脚迈过地上的几件不知谁的旧衣服,走进主卧。
  傅声的卧室比外面还要乱上十倍,这里显然被细细搜查过,满地的废纸让人几乎下不去脚。
  当初暂时保住傅声的权宜之计,让他对裴初承诺自己会回来调查傅声参与了轮渡和蛛网的证据。而今故地重游,却是在他目睹了傅声将利刃毫无留恋地刺入自己脖颈、落荒而逃之后。
  他要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保不住,却害了所有人。
  深深的无力感让裴野感到喉咙被扼紧,他眼前一阵晕眩,终于后知后觉地跌了两步到窗前,手撑着窗台,低头大口喘着气。
  阳台上曾经放着好多装饰品,如今几乎都被打碎了。傅声比起裴野永远不懂打扮臭美,故而屋内摆设装饰都是裴野送的,阳台上的几盆绿植早就掉在地上跌破了,剩下满地的花土和瓦片。
  阳台上只有些散落的纸张,角落里放着一个陶瓷存钱罐。
  一股无以言表的悲凉无处倾泻,裴野眼神不自觉落在那陶瓷小猪存钱罐上。
  那存钱罐实在称不上美观,是裴野送给傅声的小玩意里为数不多的丑萌丑萌的东西。傅声做饭买菜,兜里总有不少零钱硬币,有次逛街,看到这存钱罐,傅声随口说了句它丑得可爱,裴野为了逗他,故意买了送给傅声。
  有那么一刻,裴野的眼神习惯性躲闪了一下——回归组织后,他身边不是裴初便是组织里的其他同志,他的情绪不能外露,多看一眼傅声的东西都可能会给二人带来麻烦。
  裴野为自己的畏缩感到反胃,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放在那存钱罐上,陶瓷冰凉的温度顺着指尖直达神经深层。
  它看起来被遗忘在这很久了。丑丑的小小的一只陶瓷小猪,没有文件珍贵,没有情报重要,除了裴野,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看来,”裴野抚摸着存钱罐,苦笑一声,“他也不要你了。”
  存钱罐落了些灰,裴野想了想,决定把它收起来。拿起来存钱罐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硬币的金属碰撞声。
  可裴野的手却僵住了。
  不对劲。
  送给傅声后,他确实见过傅声三分钟热度地往里头扔过几枚硬币,这里头也确实是硬币的声音。
  可是重量不对。存钱罐是他送的,他知道空罐子的重量,这里面一听就只有几枚硬币,可重量却要更沉一点点,差距不多,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
  裴野怔了怔。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他脑海里初具雏形。
  他改为双手捧着那存钱罐,阖了阖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手里的物什对话。
  “我不是有意的,”裴野轻声说,“为了声哥,请别怨我。”
  他高举起存钱罐,用力把它摔在地上。
  *
  “……所以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当然,”二十岁的傅声挖了一勺自制的柠檬布丁塞进少年口中,拿着勺子比划道,“电子信息储存方便却容易被窃取,纸质文件安全却不易携带和销毁,最稳妥的就是记在脑子里。所以,记忆训练非常关键。”
  “那万一里记不住枕么蚌?”
  “咽下去再说话。”
  午后阳光烂漫,裴野梗了梗脖子,咽下香甜的布丁,撑着头对坐在餐桌侧面的清隽青年道:
  “好吃好吃……声哥,你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既能记录重要消息,又不让外人解读出来?”
  “你说的是类似早先的电报吧,”傅声又舀了一勺布丁,“可不管什么电文密码,都会被破解。使用的人越多,密码便需要越有规律易学习,也越容易被看破。”
  “那设计一套只有两个人能看懂的交流方式不就得了?”
  裴野嘻嘻一笑,拿过桌上的纸笔,胡乱画了几笔,不忘一本正经地解说道:
  “咱俩试试,你看啊,比如这几个字,我每个都只随机写其中一两笔,底下再配上数字代表它的声调……”
  傅声嗯了一声,把勺子放进嘴里:“我家小野这鬼画符,写的什么确实绝对机密,安全。”
  “屁啦!这需要默契,练习多了,不就一看便知了。”
  傅声没反驳,只是一脸“你就玩吧”的无奈。裴野被激起了胜负欲,把纸转了九十度,推到傅声面前:“猜猜我写的什么?”
  傅声咽下一口甜食,瞟了一眼纸上的笔画,又挖了一勺,手却顿了顿,又瞟了一眼,接着抬眸看向裴野,自己也难以相信似的。
  “不是吧小野……”傅声有点笑不出来了,“柠檬布丁?”
  这下轮到裴野傻了:“我靠,你真看得懂?!”
  “不,你等等……”
  傅声放下布丁和勺子,拿过纸笔,笔杆抵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接着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会,放下笔:“再测试一下,写的什么?”
  裴野拿过纸读了一会,抿着唇思考片刻,抬头笃定道:“记得给父亲打电话庆生。”
  “……”傅声震惊得笑了一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都猜得出来?”
  “那我再写一句,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裴野把写好的暗语递过去,傅声看了一会,憋着笑,肩膀微微发抖,强忍着清清嗓子:“二哥,二哥的衣服穿反了……噗……”
  “你也看到了对吧!”裴野没忍住爆笑着捶桌,“那天他来咱们家,嫂子给他拼命使眼色,让他去卫生间把衣服穿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个人都在重复这个毫无营养却彼此百猜百中的“猜猜我写了什么”的传纸条游戏。直到傅声笑累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道:
  “这招好,小野,往后我再做记忆训练,那些辅助记忆的材料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写。简直是双重保险……”
  “用来工作多没意思啊,以后这就是咱们俩的专属沟通方式,用来背后说人坏话太实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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