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摆了摆手:“停了吧。”
  青年的语气,仿佛是自己给予了什么皇恩特赦。
  胡杨弯腰把电源关上,傅声找回呼吸猛喘了几口气,涸辙之鱼一般动弹两下,倚着身侧的沙发腿瘫软在地,下巴颤抖着,低垂着头,肩胛骨虚弱地上下起伏。
  “——就像这样。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任何惩罚,等待着你的会是一条康庄大道。该走哪条路,一目了然。”
  裴初张开手臂,语气极富戏剧性。
  傅声仍低着头,喘匀了气,抬手将头盔解开,疲惫地摘下,随手丢开。金属头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不见了踪影。
  青年浅栗色的头发已经全湿透了,发丝凌乱,额前刘海软软地耷拉下来,略微遮住那双倦怠不堪的眼。
  傅声没有抬头去看高高在上地坐在沙发里的人,阖眼顿了一顿,用手背抹去下巴上汇聚的汗水,兀自懒懒一笑。
  “确实是个好主意……”傅声语气飘忽,“可是,恕我不能遵从。”
  裴初拖长腔调哦了一声。
  傅声这才仰起脸,汗湿得晶莹的长发也随着丝丝缕缕垂落在他背后。只是他太累了,连跪坐在地上都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只能半闭着眼睛,梦呓般又轻又慢地说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党上台了,对我要杀要剐,我无话可说。只是我曾经的战友们都成了新党的枪下亡魂,我如果投靠你们,夜深人静的时候又该拿什么去面对这些兄弟……”
  裴初终于皱眉:
  “他们和你一样,手上沾满了我们的人的鲜血,死有余辜。”
  窗外的光打在地板上,裴初逆着光坐在阴影里,而跪地的青年莹白的脸被照耀得快要透明,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
  “那就连我一起杀掉吧,毕竟我也死不足惜。”傅声幽幽地说,“如果真的杀了我,你们这个组织倒还称得上有最后的一些仁慈。”
  仿佛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怨怼愁煞从那裂痕中倾泻而出。
  裴初终于极少有地展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对牛弹琴。”他冷冷道,“果然还是要让他来和你谈,他对你还算有耐心,我可没有。”
  傅声没有睁眼,神情却有瞬间放空。裴初头小幅一摆:“去。”
  胡杨应声,从一直在门口待命的士兵手里接过一个灰色的半透明玻璃杯。那里面装着大半杯透明的液体,质地略比水粘稠一些。
  “你刚动过好几次大手术,又确诊了那几个疯病,要是让你在这自生自灭实在太不人道,被有心之人传出去也不符合组织一贯的理念。”裴初看着胡杨把那杯液体粗暴地给傅声灌了下去,这才幽幽说道,“这药往后每天都会有人盯着你服用,一点小小关怀,不用谢。”
  傅声被灌完药,挣脱胡杨的手,侧过身子捂着嘴咳嗽起来。冰凉的药液顺着食管跌入胃中,渐渐化作沸腾的岩浆,灼烧感一波波上涌,傅声身体重新开始发抖:
  “这是什么……你们给我灌了什么……?!”
  裴初转过脸,站起身。
  “走吧,军部还有会,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裴初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胡杨和其余的人也连忙拿好东西跟上撤离。
  砰的关门声传来。
  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下傅声艰难的呼吸。
  “呼……”
  他想爬起来,可耐不住浑身酸软,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药”的作用开始发挥出来,傅声趴在地上隐忍地闷哼着,骨节纤细的手指揪紧身下的羊毛地毯,额头抵着地面:
  “唔……!”
  弹指间天地倒转,傅声翻身仰面躺在地毯上,修长双腿痛苦地并拢绞紧,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放声尖叫出来了,可等他从被幻象与现实撕裂的痛楚中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只是颤抖地倒在地上,绷直了颈无声地喘息。
  那骇然的窒息感又回来了,他在浪潮里浮沉,仿佛被人一遍遍按进水中,全身肌肉都在剧烈地战栗。浅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如四散的绸缎在深色羊毛地毯上凌乱铺开,傅声偏过头,颈侧的绷带汗水淋淋,发丝都黏湿在脸上。
  “我不要,都是假的,”他嘶哑地呢喃着,声音却也明显发颤,“都是幻觉,都不是真的,不是——”
  可忽然之间,傅声眉头一舒,整个人呼吸都顿住了。
  短短不到一秒,他脸上表情微妙却迅速变换,嘴唇紧张地蠕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面,缓慢睁开眼睛。
  傅声怔忪地抬眸,看向天花板。青年五官原本生得深邃而清俊,可他涣散地微微扩大的琥珀色瞳孔就那样直勾勾地向远处的空气望去,竟不再有平日那个冷静沉着的傅声的影子,反倒多了些单纯易碎的柔软气息。
  他仿佛痛到意识抽离,又仿佛清醒极了,竟然颤抖着撑起身子,跪坐起来。
  傅声的眼睛一直那个空荡的方向良久,直到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犹疑。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好一会儿,刚要张开唇,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宛如一把利箭穿透胸膛,青年清瘦的身体猝然一震!
  那声音温柔动人,轻轻唤他:
  “小声,现在还痛吗?”
  第40章
  肉.体的疼痛奇迹般地蒸发了。
  傅声喉结滚了滚, 扶着沙发想要站起来,却还是经不住身体太过孱弱,身子一歪倒在沙发软垫上。
  他吃痛地闷哼, 赶忙要爬起来。
  “不要着急。来,我的宝贝, 过来我这边。”
  傅声又是身躯一震, 抬起头。他注视了前方好一会儿, 牙关紧咬着得连腮边都发酸, 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嗓音沙哑:“你怎么会在这……你为什么会来见我?”
  那声音不回答。
  “你不是不愿意见到我吗?”他的声线激动地颤抖, “你不是一直都很恨我吗?”
  那声音终于说话了,语气温柔和蔼, 如春日里最烂漫的风轻抚过他的脸庞。
  “跟我来,”那声音道,“好久不见了,我们面对面说说话。”
  傅声的眼神茫然了一瞬, 可他还是向前走去,因为刚吃了好一番苦头,走起路来都有点跌跌撞撞的,几次重心不稳地靠在墙上喘息。可他还是坚持着, 走到一楼的浴室外,推开卫生间的门。
  一个极其普通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 面积并不算大。傅声看都没看里面的陈设, 关上门,转身看去。
  一面半身镜挂在墙上,整洁的镜面里倒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消瘦苍白的长发omega。
  傅声看着镜子里,眼珠顺着镜中人的面容轮廓慢慢移动, 眼神却越来越怪,仿佛不像在端详自己的脸,而是在细细观察另外一个人。卫生间不大,故而很聚拢声音,屋里能清晰地听到傅声的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深重。
  就这样过了一分钟之久,傅声才停止打量镜子里的那张脸,再度抬眸时,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尚存的最后一点焦聚却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肩膀一抖,对着镜子笑了。
  “别叫我宝贝,”他对着镜中的自己道,“你这么亲昵,让我觉得虚伪,恶心。”
  几乎话音刚落,刚刚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声音似乎是从镜中传出来一般: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这是事实,”傅声笑意浅淡,一边抬起右手,纤长指尖慢慢向镜面靠去,“你看到了我就看到了痛苦的你自己,所以你想让我与你同归于尽。”
  那声音不置可否:“那么小声,你觉得选择死亡有错吗?”
  傅声的指尖猝然悬停在与那光滑的镜面不到半寸的距离。
  “我的战友们连尸骨都不见踪影,父亲甚至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他的笑凝固在脸上,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许扭曲,“我现在落在新党人手里让他们以折磨我为乐,你以为我就不想——”
  “那就去死。”那声音仍然含着笑,“小声,死亡是破局最好的答案。既然你已经如此痛苦,不妨选择用死来结束这一切。”
  “什么——”
  “其实你现在正在经历的,和我一样。”那声音如塞壬的歌声,优美却充满蛊惑,“你经历的一切,我都感同身受,我的宝贝。所以现在你可以理解我了么?”
  最后一个字轻轻落下,仿佛一颗水珠滴下,原本平滑的镜面突然如湖泊泛起层层涟漪,镜像中傅声的身影也随之不断波动、拉长,傅声眼底的光凛然一动!
  那镜面突兀地滚起波澜,又骇然止住。
  傅声定了定神,再度望去。
  这一次,镜中出现的仍然是和个傅声一样,有着长而柔顺的浅栗色长发,鲜明的琥珀色眼眸,面容瓷白,冰肌玉骨般的omega。
  可镜中人不是傅声。
  “我死的时候,别无他路。”镜中人注视着面露惊讶的傅声,微笑着缓缓开口,“但你要明白,小声,我的死是为了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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